阳光毒辣,夏蝉聒噪,四下无人。
我箭步向前,猫进瓜田,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再四下张望,依旧无人。我大胆起来,左手握住瓜藤,右手掏出准备好的剪刀。正要下手之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蹦出来一位大汉,一手就把我按住,然后连骂带拽地,把我拉到瓜田旁边的树下。
我懂事以来,唯一的一次偷窃,就这样——栽了。
接下来会是如何?
大叔批评了我一顿,然后脸色变得和蔼,亲自挑了几个瓜,送给了我,说:小孩子不能学坏,以后想吃瓜,直接跟大叔说,千万不能再偷了。然后,我含着感激的泪水,向大叔道了歉,抱着瓜回家了……
你以为是这样吗?那几个怂恿我去偷西瓜的家伙,也是这样对我说。可事实上,那只是落魄小偷的“崇高理想”罢了。
那大叔很凶,把我按在地上,一顿臭骂。我反抗不得,只能任由他骂。偶尔抬头,便见他不断张开又闭合的嘴巴,口水飞溅,有的落在他又粗又硬的胡子上,折射着阳光的狠毒。
庆幸的是,他没有打我。我任由他骂了一段时间,竟然脸皮也练厚实了。心想只要忍过这一段,也就没事了。想着想着,又不禁埋怨起那几个死党,说好的同甘共苦,关键时刻人影都没了。
大叔骂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可怕的话:走,带我去你家,我要告诉你父母去。
这下戳到我的痛处了。我赶忙求饶,不想他竟死活不肯,非拉着我进村去,还带上了我准备偷的那个大西瓜。我敌不过,只能被他拉着走。他一边走一边问我家在哪,我只顾看着路面,不敢抬头,嘴里应付着:前面,前面。
“隆仔拖拖拖伤咯,手摸开。”前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年迈的声音。
大叔停了下来,几秒钟后,松开了拽着我的手。
我这才抬起头来,前面站着的,是我的一位阿婆,姑表哥的奶奶。
那时,她已经70左右了,虽然说话、走路都不大利索,但身体还硬朗,喜欢拄着拐杖满村子地闲步,经常还拿点小糖果、小饼干来给我吃。
大叔开始向阿婆告状,说我多么坏,拿剪刀去偷他的西瓜。阿婆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瞄了我几眼。等大叔说完了,她才一边摸口袋,一边不利索地说着什么。但我知道,她是要花钱买下我偷的西瓜。大叔没有再坚持,把西瓜放在地上,瞪了我几眼,拿着钱走了。
阿婆不会骂我,这一点我是肯定的,一直以来她都非常疼我。果然,她走了过来,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让我抱着西瓜,到她家去。
阿婆一手拄着杖,一手牵着我的手,我们俩就这样慢吞吞地走着。
“莫咯,以后莫咯。”这话她说了一遍,走一段路,好像没说过一样,又再重复了一遍。就这样,一路上说了五次。
阿婆让姑妈把西瓜切了,递一大块给我,自己也挑了一块,吃了起来。
那时,我真的感动了。手里握着西瓜,想说点什么,眼泪又好像要趁着我说话的时候,夺眶而出,于是我忍住了。不说话,也不动口吃瓜。
阿婆举起自己手里的西瓜,用嘴唇“咬”了一口,笑着对我说:吃,这样吃一角,甜。
虽然家里有画像,但我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自己的奶奶。我想,阿婆的笑应该就像奶奶一样,那样地慈祥,那样地让我感到温暖。
阿婆满脸都是岁月的沟壑,把西瓜含在了没有牙齿的嘴巴里“嚼”着,似乎不是难事。但西瓜籽她咬不动,只好用手放到嘴唇上接住,再放到桌面。看我还是坐着不动,她又捏起一颗西瓜籽,笑着对我说:吃进去,长棵西瓜。说完了,又自己开心地张开嘴巴,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宽慰做错事情的我。
我用手将忍不住挤出来的泪水擦去,大口地将手里的西瓜吃完。我走向阿婆,用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角,说:阿婆,我回家去了。
阿婆高兴了,把右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再摸着我的头,说:莫咯,以后莫咯。
我鼻子酸了,“嗯”了一声,冲了出去。
一个人,留不住的,总是时光,以及那些发生在时光里的故事。如今,阿婆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周围的村子也早已没有人种西瓜了。住在城里,超市的西瓜品种倒多的是,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本地的进口的,成了这个夏天的音符,舒缓着炎热的节奏。
可是,我依然忘不了,那个夏天,我偷的那一个西瓜,以及在我面前,吃着西瓜的那个人。
似乎,她还在我的前面,笑着对我说——
莫咯,以后莫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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