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汤

一

秋天的南方爱下雨。

我站在窗户旁，从六楼往下看，熙熙攘攘的雨伞在雨中移动着。有时，它们会靠近，要么擦肩而过，要么碰撞，总之，最终都会远离，然后又往下一个雨伞而去。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顺便发个呆。

因为我在想办法耗时间，我在等待下午五点的到来，而现在，指针指着四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

我看着雨漫无目的地飘下，打在树枝的绿叶上，打在近处的青屋檐上，打在行人斑斓各异的伞上。不管打在哪，最后都流落地上，它们经历的过程不同，结局倒是一样。

我看着手表，约摸还有十五分钟，便掏出了手机，点开了知乎。这年头，知乎不知怎么的成了现代知识分子身份的象征，若是手机里没有这个蓝白色的app，还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知识分子呢。

我在敲打着屏幕，想要问个问题，“在雨天等待喝炖汤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顺便邀请了倩儿。然后硬是没发出去，一口气全删了。

虽然还有十来分钟，但我急躁得不想等待了。我穿上雨衣，跑下楼去，匆匆上了楼道下的自行车，利索地推开楼门，再猛然关上，穿过小区楼下摆着的一排排毫无秩序却也算不上杂乱无章的自行车，锁了的，没锁的，有的瘪了轮儿，有的车把手在雨中生了锈。我用力地踩着脚踏，轮后甩起的水花溅到了旁边的自行车上，也溅到了我的雨衣上，我的身上。

二

倩儿是教会我玩知乎的人。倩儿，是她在知乎上的昵称。

她在三年前，不对，快四年了，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是发现了个有意思的app，叫我赶快去安装，注册个账号来玩玩。那时，我刚刚得到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机。

我注册了个账号，一时想不出什么昵称好，就随便打了几个字，九分裤。我脑子里深深地记着，妈妈从小到大都不给我穿九分裤，她说，不长不短，吊儿郎当。

很快，我就收到了一条来自知乎的推送。“@倩儿邀请你回答问题《你人生中吃过最棒的菜是什么？》。”我当时没回答她。过了几个月后我才对这个当时快要被遗忘的问题做出答复。

“炖汤。”

那是我知乎生涯的第一个回答，在那之前，我都只是在浏览，浏览别人的生活。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逛知乎，和吸了毒似得着迷。因为我觉得我自己看到了很多其他人的故事，而在这个app的世界里，也会有大多数人，和你有着一样的疑问，在问题下面，也总能找到你自己所想要看到的答案，是的，我自己早就想好的答案。

我从没在知乎上面提过问，因为人家早就把我的疑问提烂了。

而我的第一个回答，炖汤，得到了0个赞同。

慢慢地，就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接二连三的下一次一样，我开始回答更多人的提问。一开始，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别人的疑问，倾己所能，吐露心扉。但总是没什么人赞同我。也许是我的答案，他们早就在心里料到了吧。后来，我学会了如何让更多的人赞同我。比如，你可以躺在床上，颓废地掐着手机，然后码着字，回答别人关于高三学习的滋味的提问，而我只是个初中生，但就和写小说似的，别人爱看，自己也写得乐；又或者去浏览器上搜罗一堆关于阿尔卑斯的图片和信息，告诉别人在瑞士旅行的感受，事实上，我连自己的省都没出过。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逛知乎，并不是因为我找到了合乎情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而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小说情节。

我在为别人虚构的生活悲伤或快乐着。

三

我在五点的时候就赶到了彦姨炖汤店。没错，我去喝炖汤了。这家店开了快一个月了，生意还算过得去。这一个月来，每次放学我都会过来喝炖汤，虽然这里离我城西的学校还是蛮远的。

今天是周末，我便过来早了。

“今天早了十分钟啊。”

在我脱着雨衣的时候，店里传来暖人熟悉的声音。是彦姨。其实，她不只声音动人，人也长得很美。她有乌黑靓丽的齐肩短发，刘海三七分开，眼睛水灵灵而大，鼻子玲珑挺直，唇是樱红色的，格外诱人，身材协调适中，动作举止也翩翩有气质。她总是常穿着长裙，从肩上一遛下来的那种。总之，恰似依人的仙女落入凡间。这样的女子来做炖汤，总会让人生出南国好木作柴烧的惋惜之情。我想过问她为什么跑来做炖汤，但我从来没问出过口。

“是啊，等不及喝炖汤了。”

“好嘞，马上就来!快进来坐吧，别淋着了。”她挥手招呼我进去。

“彦姐，今天，我要淡点的。”

彦姨连忙点头。

其实她年纪看着并不大，可大家都叫她彦姨。人们都说她还没结婚，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四

我很喜欢喝炖汤，因为小时候，姐姐常给我做。

妈妈生我的那年，姐姐十二岁。她刚好大我一轮。因为年纪大，也懂事，就常帮妈妈照顾我。她手艺好，特别是她的炖汤，入味而不油腻，入口暖，暖到心舒腹坦。小时候，若是有她的炖汤，我的胃口准能大上不少。

姐姐的炖汤总有许多炖汤以外的味道，特别热烈，又特别细腻。

时间随着炖汤腾腾的热气在空气中一起飘去，我们都长大些了，姐姐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了。但不知是喝腻了，还是什么原因，我开始不喜欢姐姐的炖汤了。我还记得，那一天，姐姐把炖汤端来，我喝了一口，就把碗摔在了地上，腻了，不想喝了。姐姐赶忙安慰我，喂我吃完了午饭。后来妈妈才告诉我，那天姐姐偷偷流了很久眼泪。妈妈跟我说说，姐姐的心，和碗一样碎了。

再后来，姐姐就去读了大学，一年没几天能呆在家里了。我那时暗自开心了很久，终于摆脱了乏味的炖汤。

可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悄然发生着，爸爸妈妈不知为何爱上了吵架，而无能为力的我，只能每天在被窝的黑暗中，让泪水安静地划过我的脸庞，有时，它会流到我的嘴角，咸咸的，涩涩的，有时候我会想，这有点像，姐姐的炖汤。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念姐姐的炖汤了，想念那炖汤以及炖汤以外的味道。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赶忙打开知乎，答了我人生中第一个被邀请回答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姐姐回来了。我跑过去抱着她，大声喊着，姐!姐!我要喝炖汤!姐姐举起手，摸着已经和她差不多高的弟弟的头，笑着说，好，这就给你去做。

我喝着热热的，暖暖的炖汤，想着，生活就该这样啊，姐姐回来了，炖汤回来了，一切也就好了。我喝着炖汤，笑着问姐姐，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啊？她哭着回答我，因为爸妈要离婚了。

五

“天天来喝炖汤，不腻吗？”彦姨给我端来了刚出锅的炖汤，还是热腾腾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

这时，一个六旬的老奶奶跑着进了店里，裤腿和衣肩都湿了，她嘴里念叨着“总算是找到个躲雨的地方了。”

“阿姨，快进来坐坐吧。”彦姨过去扶她进来。

我继续低着头，一勺一勺喝着炖汤。

“哎呦，这不是阿彦吗!”老奶奶喊了出来。

突然一切都变得好安静，只听到店门外雨点打下的声音，嘀嘀嗒嗒，嘀嘀嗒嗒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原来雨点的声音可以那么大，打在地上，可以这么痛。

我转过头去。原来是王奶奶，以前住我们楼上的邻居。

“呀!原来姐俩都在这呀，”王奶奶看着我，笑着说，“自从你们搬走以后，三四年没见到你们了哩！你们爸妈都还好吧，叫他们少吵点架，年轻小俩口就爱这样啊。瞧瞧，你姐俩都那么大了，他们还图个什么呀。还有啊——”

“王婆，”姐姐打断了她，“其实……”

雨越下越大起来，嘀嘀嗒嗒，嘀嘀嗒嗒的。

“其实四年前我们爸妈离婚了。”我轻轻地把这句话帮姐姐说了出来。

雨点的声音更响了，雨更大了。整个城市，似乎都要在这一刻倾倒。

王奶奶愣住了，“这……唉，都是苦命孩子啊。”低头叹息着。

彦姨炖汤店在这一刻，空荡荡的，我继续一勺一勺地喝着炖汤，炖汤喝得剩下越来越少，越来越凉；彦姐的眼泪越流越多，越来越安静。

天快黑了雨才小下来，王奶奶也先跟我们道别了。

那天雨大，从我之后就没人来店里喝炖汤了。我留下来，和姐姐聊了很久。那天，我也没回去吃晚饭。

临走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我上了自行车，回头叫了姐姐一声，对那个问题，喊出了我早就想好的回答。

“姐，喝再多你做的汤，我都不会腻。”

六

我回到家，后妈——也就是陈姨——把我揍了一顿，呵斥我再那么晚回家，就打断我的腿。其实，如果可以，用一条腿换回姐姐，还是很值的。

我又去喝了几个星期炖汤，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给爸爸和陈姨知道了我每天去见姐姐，又或许这样的小事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总之，那天爸爸告诉我，我们要搬去一个北方城市了。

我发短信告诉了姐姐。姐姐想给我再做一次炖汤，我答应了。可是爸爸似乎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那天半下午，他就拉着我和陈姨，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去火车站了。

那天也是同样下起了秋雨，也确实，一场秋雨一场寒，寒气已经凉了人心。

我跟陈姨说我去上个厕所，然后我跑到了候车厅的角落见了姐姐。

她来给我送行。

她说，她给我打包了一份炖汤，让我路上喝，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个漂亮的蓝色保温壶，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下了。她老是叮嘱我这个叮嘱我那个，我都只是点点头，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泪流成河。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姐姐那么窈窕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回到曾给她带来痛苦的地方，开家微不足道的炖汤店，甚至，生意还难以维持生计。这个东西，你翻遍知乎也找不出个答案。可在这时，答案是这么明了。

“姐，”我终于说话了，“我想起了朱自清，我想吃橘子，等我去了北方，就吃不到橘子了。”

秋天的橘子还不熟，又酸又涩。

“好，姐这就给你去买，等我啊。”她看着我微笑着说到。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没心情再想朱自清和他父亲的背影了，因为我的双瞳已被泪水模糊。

那天雨不大，我只知道姐姐顶着小雨穿过了马路，转了角，然后就只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我把手中装着炖汤的蓝色保温壶放在了原地，我想在这一刻，我闻到了那炖汤以外的味道，而且那味道像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涌进了我的鼻子，我的大脑，我的思绪。

我想，她应该快回来了吧，我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把炖汤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座本属于它的城市。

七

我在绿火车上，找到了知乎一个关于被他人不辞而别的感受的提问，我正准备邀请姐姐来回答，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知乎发来了一条推送。

“@倩儿邀请你回答问题《被别人不辞而别是一种什么样的的体验？》”

我这才想起，水果摊在另一个方向。

                                            岚枫

                                          2016.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