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

作者: 刘诗荣 | 来源:发表于2018-04-08 13:27 被阅读0次

    母亲打电话来时,已过九点一刻,我躺在秦森怀里。我们刚做完爱。我爬起床,走到卫生间接听,母亲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到宜昌。早上十点的动车,大概中午到,我回答。她说,我在家等你。挂了电话,我穿好衣服,准备回去。秦森拉住我的手,挽留说,在这里过夜。我想了想,轻声拒绝。下次什么时候过来,他问。我摇头,不知道。

    外面下着雨,我打了一辆车。车内电台开着,放着歌曲《千千阙歌》。完毕,主持人说起人生百态。平素我不爱听广播,广告太多,代入感不强,我嘱咐司机关掉。可是这一次,主持人的声音格外吸引我。哀婉,柔情,细腻,仿佛一个旧式女子的浅吟低唱。我闭上眼睛,认真听了起来:

    三十岁,对都市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结婚生子养育必须提上日程吗,还是确认自立心和爱的能力更为重要。我已过三十岁,我倒是更偏向后者。

    三十以后,应看破事物虚妄的表象,直抵生命的本质与核心。经济起码要独立,对他人的倚赖减少。更多的时候,心甘情愿付出,觉得他人的快乐更重要。

    三十而立。所谓立,是自立、担当,还是爱的能力。

    ……

    我沉浸在广播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若不是司机提醒我已到目的地,我会一直待在车里聆听。主持人字字珠玑,戳中心怀,我的眼角涌出热泪。

    下车时,雨已停。我走进马路边的一家老字号面包店,买了个提拉米苏小蛋糕。明天四月四号,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我打算今晚提前为自己庆祝。

    自离开大学校园,八年独立生活的日子里,我一直一个人过生日。点一支蜡烛,吃一个蛋糕,许一个愿望。这是我与自己之间不成文的小约定。我深感独处的安宁与丰富,我对派对提不起兴趣。只是今年不同,是十年一次的大生日,母亲挂记在心,春节时就嘱咐我,生日当天回家来,她与保姆林阿姨一起为我庆祝。

    尽管有言在先,我仍想遵从惯性,独自庆祝一番。回到屋里,我端坐桌前,点燃蜡烛,闭上双眼,准备许愿。

    心头沉重、疲倦,没有往昔的洒脱感。我哭了起来。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侧头一看,是秦森的电话。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提拉米苏,送进嘴里。它融化,舌头上下都是。可是我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你过的是什么生活,我自问,还是你一直在回避什么?

    铃声穷追不舍。终于,响第八声以后,我按下接听键。

    我和秦森认识已有两年。彼时,荆楚讲坛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古书今读”课题讲座活动,秦森是主讲人,我是那里的听众。每次讲座结束,我脑海里冒出许多疑问。我胆子很大,直接跑去后台,向他询问。他是个谦和的人,不厌其烦地解答。一次,关于《世说新语》中“雪夜访戴”章节,我喜欢“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的意境,只是不甚明白王子猷为何到了目的地又不见戴安道。我带着疑问,再次跑去后面向他提问。他阐释:当时士人凭兴之所至,任诞放浪、不拘形迹,活的是一个“兴味”。我点头,原来如此。他打量我,问,你大概是中文系的学生吧。彼时,我留着学生头,身材瘦小,眼神单纯,每次去商店买衣服,店员错以为我是学生。我摇头说,毕业好几年了,从事与计算机相关工作。他感到惊讶,没想到离开学校这么多年的理科出身的女孩,对古文如此感兴趣。我低下头,顿了顿,说,不知为何,觉得许多时候,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与古代人心心相印。他笑了起来,声音清朗,你很有性格。我们互相加了微信。

    不久,活动结束。一个周末,秦森约我出来。我没来由应允了。他大我十四岁,个高,腿长,脸圆。笑时,皱纹拢起,眼睛发亮,显得慈眉善目。他在荆楚大学文学院任教,带本科生的古文课。见面时,他跟我讲起最近读的书,提及一些历史典故。我沉默聆听,偶尔发问。他知识渊博,给我带来启发。我享受这种说话模式。告别时,意犹未尽。

    又一个雨天,秦森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一个人生活。在大学附近,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说买了新鲜食材,准备亲自下厨,做顿家常饭。

    我心里茫茫然,不知该爽快答应,还是委婉拒绝。转念又想,他走入我的生活,也许是命定的安排,何必着急推开。我再次答应了他。

    五点雨已停,我到了他家。房子不大,却窗明几净。他在厨房忙活,我提出要进去帮忙,他摆手说,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就好。客厅墙壁的一角,挂着一张装裱的照片,是他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女孩约莫八岁,轮廓像极了他,个子修长,脸蛋圆润,眉宇间有股安静的气息。

    饭熟了。洪山菜薹、茼蒿炒腊肉味道不错,我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夹菜。吃完,我无意抬起头,再次看到了墙上的照片。我发现女孩的目光正看着我,咄咄逼人。来不及躲闪,我的心颤了一下。秦森问我在想什么。我指着照片,故作轻松地问,女孩真可爱,会是谁。我女儿舟舟,他说。怎么没和她一起生活,我收回眼神。前年暑假去乡下玩,舟舟掉到池塘里,溺水身亡,他说。我低下头,抱歉,不是有意问这个的。他没有说话,低头咀嚼米饭。气氛变得凝重。我一时无措,胡乱安慰说,可以再生一个。他叹气,放下碗筷,讲起自己的婚姻。两人之间已没有感情。说到伤心处,他蒙脸流泪。我走到他身边,递去一张纸巾。他情绪激动。我轻拍他的肩,叫他不要难过。

    那个夜晚,秦森一直低落,我洗好碗筷,留下来陪他。他伏在我怀里。我们抱在一起。他进入我的身体里。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从小到大,成绩拔尖,被老师捧着,缺乏同伴,内心孤独。工作后,匮乏感更难被治愈,同事各忙各的,很难走到一起。和住在乡下的妻子,没有爱没有交流没有性生活。就这样迎来不惑之年。自觉失败极了,如同没有活过。生活硬得像块冷透心的馒头,咬不动,扔不掉,怎么办才好。他松软下来的那一刻,眼泪滴落到我胸口,冰凉透心。

    苍穹之下,人人一样孤独,谁也不比谁好。我抱住他的后背,说,我有同感,大致理解,你不是完全一个人。他伏在我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凌晨时分,秦森再次跌入我的体内,严丝合缝。他贪婪需索,几乎忘记时间。直到四点,晨读闹钟响起,他爬出来,起床去卫生间洗澡。房间里氤氲着一股水汽,我起床开窗透气。

    他洗好澡出来,我提出要回去。他说,今早我不读书,开车送你。我摇头说不用,你照顾好自己。他把床头的《围炉夜话》送给我,说,我想办法离婚,我会娶你。

    我笑了一声。这般场合,我常无言以对。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图书馆读了许多恋爱小说。我想我大致明了男女关系的本质。想象或者承诺,如果缺乏现实的土壤,就如同空中的楼阁,水中的月亮。固然有一瞬看上去很美,实质是浮萍般的幻景,不长久,无法生根发芽。

    我带上门,转身离开。

    往后的日子里,秦森照常约我去他家坐。吃饭,聊天,做爱。我们似乎都能各取所需,稀释掉身体里多余的爱欲。

    交往一年后,我迎来二十九岁生日。一直租房过生活的我,打算利用多年来的积蓄,在郊区购置一套房。付清首付。往后每月还贷三千,我的工资尚且能够应付。秦森一如往常,与我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曾后退,也不前进。他大概觉得这样刚刚好。喜欢我,被我喜欢,不用付出太多代价。我的感受复杂多变,被动,沮丧,无望。我不知道如何消化,常常埋在心底。在新房装修的日子,我感到四肢乏力。食欲不佳,失眠很严重。一次,装修忙到十一点,我回租屋洗完澡,吃了面条,坐在床上,想起秦森的事。不知怎了,心里酸溜溜,翻江倒海般难受。我跑去卫生间,痛哭起来。眼泪如泉涌。

    自这以后,我去秦森家的次数变少。许多次,他打来电话,我忙工作没有接听。事后,也想不起要回过去。他也许有所察觉,却因学校任务繁重,没有放在心上。

    我才知道,明天是你三十岁生日,秦森说。

    嗯,我说。可是我记得自己没有告诉过他。

    你大概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吧,他顿了顿,又说,你的驾驶证忘在这里了,上面有你生日。

    抱歉,先帮我保管,改天去取。语毕,我准备挂电话。

    秦森叹气一声,沮丧地说,小真,我们认识有一年了吧,你难道从来都不想我为你做点什么吗。比如,邀请我为你过生日,或者叫我把驾照送过去。

    我感到难受。我们之间,这般生疏。他口中所说的,一直是我不擅长的事。我不勉强人,不要求人。他如果愿意,早就做了该做的事。

    秦森,我用力喊了一声。我严肃认真的时候,总是呼他的全名。对不起,我们还是尽快分开吧。

    小真,明天我休息,你到我家里来,我准备蛋糕和礼物,为你庆祝一番。三十岁可是个大生日,需要重视和厚待。秦森语速变快,仿佛念绕口令般,一口气说完。

    谢谢你的心意,我跟母亲约好了,明天回老家,我们再联系。终于,我挂掉电话。

    十一点,秦森不死心,发来一条短信,我想静一静,没有打开读。翌日早上,我吃完早饭,提着行李箱正准备出门,再次收到秦森发来的邮件。正犹豫着,抬头一看钟,时间尚早。我点开邮箱,忐忑读了起来。

    小真:

    1988年夏天,我参加了高考。我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荆楚大学的学生。只是,家里境况并不好,上面两个哥哥,还没有结婚。父亲无钱负担高昂的学费。是村长帮了我家,为我垫付四年学费。只是,村长提出一些条件:大学毕业后,回乡工作五年,并迎娶自己的女儿。头一个,我没有异议,村里的中学急需语文老师,我念完大学,回来为村里效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行为。只是后一个,我不敢盲目答应,村长女儿长得体面,我是有好感,可是她初三没念完就辍学在家,种地除草,喂鸡放牛。而我走的是另一条路,远离家乡,上大学念中文系。四年以后,我与她是否谈得来,我心里打鼓。我没有答应村长。临近开学,我独自坐火车离开了恩施老家。然而,料不到的是,父亲擅自替我订下这门亲事。全村上上下下全都知晓。我劝父亲退掉,他向我大发雷霆。父亲执拗如牛,说一不二。我赢不过他。在毕业那一年,我委曲求全,与村长女儿完了婚。

    不幸拉开序幕。我与她之间,难以正常交流。一天下来,说不上十句话。

    舟舟走了以后,我想明白一些事,心里酝酿出一股力气。每次回乡探亲,我提出离婚,试图解脱。父亲以死相逼,说我家能有今天,全赖村长家的帮助。他提醒我,人不能忘本。我懂,因为村长的鼎力协助,哥哥们在村里办了养鸡场,经济效益不错,老家在村子里越来越有地位。父亲过了太多穷苦日子,不想失去现有的好生活。妻子也不松口,死死抓住这段婚姻不放。我不爱她也没关系,失去了孩子也没关系,她不要再失婚后遭人耻笑。

    业力深重的婚姻,像座山丘一样压在我的背上,这么多年了,小真,我背脊酸痛。我常幻想,要是自己毕业那时候,勇敢一些,明智一些,即便冒着被家乡人唾弃,被父亲骂是不孝子的风险,也不答应迎娶村长的女儿,我是否会走上另一条路,从容不迫地推进生活?

    自始至终,我是个懦弱的人。

    秦森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眼角有热泪泛出。视线变得模糊,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过去半小时。糟糕,倘若再不出发,恐怕会错过回家的车。

    打车赶到火车站,刚刚坐稳,列车就启动了。车厢内空荡荡,我双手托腮,回想秦森的事,犹豫是否要回复。不,不用,去意已决,无需多说什么。他的人生缺漏,终究是他个人的生命重荷。他若想变得强壮,需要自己面对和解决。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索性维持旁观者的姿态,不理会,不说服,不干涉。默默无言,沉潜到底。

    对人来说,生活里重要的事情,不外乎面对自我缺漏并解决它。我的个人处境,不比秦森轻松。

    窗外阴沉沉,一片雾气。我闭上眼睛,仰面躺在靠椅上。半睡半醒。迷糊之中,竟把来时路回顾了一遍。

    我的双亲,早年在日本留学,回到家乡宜昌后,创立教育机构,代理日韩留学。那时,干这一行的人少,他们很快盈利,扩大规模,雇了不少员工。在我的教育上,他们重视独立性,把我当大人看,对我实行严格的管教。读小学开始,培养我的各类兴趣:弹琴、画画、跳舞……还不时带我外出旅行。在旅途中,他们以身作则,教我要学会忍耐和包容,保持对事物本质的理解之心。升入中学后,参加各类考试,我总拿全校第一。我把第二名甩得很远。班主任在父母面前夸赞我,他们没有特别高兴。私底下,母亲对我说,老师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听一听就好。因为会考试的人,凭的只是天分和勤奋,没有什么值得骄傲。我似懂非懂。对我来说,沉浸在习题的演练中,能获得挑战极限的成就感。但不过如此,微妙的、表面的感受。日后,同学与老师套在我头上的光环,我置若罔闻,很少视为真实。

    高考分数过了六百八,原本可以报考清华北大,本省的荆楚大学向我伸出橄榄枝,承诺提供全额奖学金。我心动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你是我们领养的孩子。我们视如己出,把你带大,你已满十八岁,不妨考虑独立生活。母亲的话语重心长。

    我放弃了北京。

    四年后,我以第一名的专业成绩毕业,校长劝我留校继续读研。我考虑近半个月,其间,参加一家大型IT公司的面试。你是个认真、聪慧又能干的女孩,面试官说。他们当场要了我,提供的待遇也丰厚。想到自己已满二十二,应该尽早赚钱,四处旅行,体验生活。我放弃了读研的打算。去公司报到前一天,黄昏时分,母亲来找我,我们一起逛街,顺便吃了个晚饭。她问我谈过恋爱没有。我惊讶,她从不与我聊这些话题。我躲闪着眼神,瞥看了她一眼。她表情严肃。我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她说,挺好的,只是,你马上步入社会,有件事需要告诉你,它也许关乎你以后的人生。好的,我突然变得振奋,叫她继续讲下去。

    你被我们领养后的第二年,一次,我去上厕所,无意间,把你丢开了一会儿,你独自跑到草丛边,跟一只野猫玩耍。你蹲坐在地上,玩得快活极了,察觉不到四周的声响。你穿一身绿乎乎的衣服,跟草木的颜色很相似。一辆卡车飞驰而过,你被撞倒,瘫在地上,血肉模糊。司机赶紧停下来,叫救护车。他事后懊悔地说,没有发现那里有个孩子。你被送去医院,不省人事。医生检查完毕,急切地劝告,下半身受损严重,为了保这孩子的命,必须动手术,摘除破损的器官。我哭着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手术成功,你活了下来。你大腿处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选择结婚,可能没有生育能力……

    我打心底感激养育自己的父母亲。念大学前,母亲告诉我养女的身份,我没有特别诧异与不安,她与父亲待我如同亲闺女,我的童年有着妙不可言的丰富感。亲生女也好,领养的女儿也罢,我不在意这些外在标签。

    可是,当我听到第二个消息时,我的脑海訇然一响,真是晴天霹雳。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我飞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下起大雨。我不管不顾,跑了一个小时。筋疲力尽,在酒店过夜。卫生间里,脱衣洗澡。我躬身照镜,盯着大腿内侧的紫色疤痕,上下仔细翻看。曾经我很天真,想,每个人的身上,应该都有这样的疤痕,我不觉得有何不对劲;这一刻不同了,伤疤像一条条肥长的蜈蚣,吸附在皮肤上,深重又丑陋。我伸手触摸,它们凸起,蠕动,我感到恶心恐怖。天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在镜子前打颤。我不想再看自己,蹲下身,抱住腿,脸埋在双腿间。我把自己像个囚徒一样捆绑起来。

    人大概是在瞬间改变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仅因为知道了生活的真相。真相像发疯的狗,一点也不善意。逮谁咬谁。就这样,我被狠狠咬了两口。我成了另一个人,工作之余,结实形形色色的男性,不管对方品性,不论是否喜欢,痴狂地恋爱。和男人做爱,若被探问大腿处的伤疤怎么弄的,我守口如瓶,不说实话。没过多久,我腻烦了,提出分手。纵使被穷追猛打,回避,无言,冷处理。

    为什么要爱别人,别人凭什么又爱我。空虚、动荡、不安的生活,持续近四个年头。我二十六岁。五月,父亲患脑溢血去世。我依旧活在麻木中,习惯性忽视痛感。

    六月,我结识了林译。

    猫在楼下玩耍。家里安静极了,只有母亲一人。她在默读圣经的《传道书》部分。还有一章没有读完,她让我稍等片刻。我抬头四处张望。不见林阿姨的身影。

    林阿姨来家里不到两年。平素话语稀少,每次见到我,只道一声:小真回来了。接着低头干活。她做的菜好吃,粉蒸肉尤其爽口。

    看不到她,我有些不习惯。母亲合上书,我问,你辞掉林阿姨了吗?

    她患了病,正在住院。一会儿我们去看她。

    她在医院有家人陪伴吗?我继续问。

    母亲不置可否,轻声走去厨房做饭。

    三菜一汤。我们坐下开始吃。空气静止,透出一股冷气。

    比起给你过生日,有更重要的事跟你商量。饭吃到一半,母亲突然说。

    好的,我回答。继续吃着,漫不经心。

    领养你以后,我没再打算要孩子。提及这个,不是要你报答,而是觉得,自己生的也好,别人生的也好,都是可爱美丽的孩子。世上所有的孩子都逗人疼,都值得爱。

    我点头,表示应许。

    上个月,林阿姨把外孙女抱过来,我接过手抱了抱,好喜欢,母亲说。

    原来林阿姨有女儿,我说。

    不在了,两年前走的。

    因为事故吗?

    她死于自杀。母亲说完,抽出她的照片。

    我凑过去看。不,不可能,我诧异不已,发不出声,母亲继续说,林阿姨是林译的妈妈。

    我咬住嘴唇,脸憋得发红。

    清明节,林阿姨在林译坟前看到你的身影,这两年,你一直给她上坟烧香。

    仿佛被剥光衣服一般,我浑身难受,不自在极了。放下碗筷,走到门口,拧开门锁,准备跑出去。母亲喊住:小真,耐心听完,这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事。相信母亲一次。

    手指在颤抖,我缩回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林译小我三岁,生得很好看。鼻尖,眼睛大,骨架小,个子与我不相上下。她在月岛连锁酒店做前台。我在的公司负责月岛酒店的服务器业务。一天上午,我去酒店对应服务器维护,大堂经理临时有事外出,嘱咐林译与我对接。仿佛似曾相识,我们一见面,微笑示意。设施维护完毕,正好是午饭时间,她邀请我去酒店食堂吃员工餐。我欣然应允。聊天中得知,她来自宜昌,十八岁来到荆楚市工作。不知为何,望着她的眉宇,仿佛似曾相识。我内心愉悦。临走前,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她约我,我们见面。那天,林译穿了件米色V领连衣裙,来公交车站接我。走路时,乳沟若隐若现。我紧张又害羞,保持克制,无言。

    在她不足十三平米的小屋里,我们一边做饭,一边聊天。不论说到什么,她都会笑,笑声悦耳。吃了饭,我们坐在床头,我望着她白嫩的脸,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下去。她突然凑过来,吻我的额头,胸脯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往后倒,气息变得急促。她捏住我的左手,放在自己的乳沟之间。我赶紧把手拿开,她不仅不准许,反而抓着它往深处探。冰凉凉的乳头触到了我的手心。一股窒息般的电流击中全身。

    我们赤裸身体,睡在一起。我平躺在床上,她抚摸我的胸,贪婪地吸吮乳头。她说,感谢你的出现,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

    从这之后,我们频繁约会。她说,从初二开始,就发现自己与他人不同,只喜欢女孩。觉得她们酷酷的,散发着素净的美感。工作这些年,也一直与短发女孩恋爱。相处过的几个女孩,有的欲望很重,野心蓬勃,内心藏着一个突兀的别扭的男人;有的是男人与女人的综合体,刚柔并济,理智又不失感情。可是最终,她们和林译告别,跟男人谈恋爱结婚。

    又说,一个人生活很久,直到你出现。见到你的第一眼,仿佛饮到了清泉,心被唤醒,快活的感觉回来了。

    不久,她回了一趟老家。再回来时,已是三个月后。她告诉我,她出嫁了,对象是同学的哥哥,在荆楚市一家酒店做保安队长,大她十岁。

    有了孩子。林译忍受不了无趣的婚姻,重新与我取得联系。我们恢复交往。不加班的日子,我便去她家陪她。孩子熟睡后,我们睡在一起,像以往那样,互相索取身体。她乳水足,喂完奶,乳房依然胀胀的。她抱住我的头,叫我用力吸吮。她说不爱丈夫,自始至终都不爱。被他索取身体,感到疼痛,有时觉得羞辱,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说完,她在我怀里哭,伤心不已。摇篮里的孩子被惊醒了。我急忙起床,抱起孩子哄。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在公司受了不平等待遇,心里委屈,请了半天年假。我跑去找林译。孩子在摇篮里睡着了,我们赤身裸体睡在床上,她紧紧抱住我。不料,她的丈夫提前下班,砰的一声闯入房间,撞见了我们。他感觉受到了羞辱。怒吼,摔东西,警告我们不要再来往。他没收了她的手机。一次,她逃出,跟我见面,说想离婚,带着孩子独自生活。我叫她搬出来与我同住,我的收入尚可维持。她欢呼雀跃地说好。

    回去后,她被丈夫关了起来。她稍加反抗,就被他打,拳脚相加,她渐渐心如死灰。我偷偷去找她,劝她到我的住处来。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冷笑。三个月后,她患上抑郁症。我买下抗抑郁的药送过去给她,她推开,拒绝吃。生或者死,没有区别,她说。一个阴雨天,趁孩子熟睡间隙,她跑去附近的药店买安眠药。回到家,孩子不断哭泣,怎么哄也不好。她感到万念俱灰。冲动之下,她掀开药瓶,吞下了整瓶药。她倒睡在床上。数小时后,被前来探望的婆婆发现。送到医院时,为时已晚。

    林译死了。我心如死灰,觉得自己生活在墓园里。我在梦里与她见面。醒来,我望着天花板哭泣。我一蹶不振。颓然,邋遢,厌世。很长一段日子里,轻生的念头盘旋在脑际。若谁能行行好,助推一把,我就会越过死亡之门,去向另一个世界。那会是解脱的彼世吗?我整日耽于幻想。身体如同脆弱的壳,我什么也吃不下,持续消瘦。

    偶然,母亲来探望我。见我无力生活,她决定留下照顾我。我心里的苦,她不闻不问,也不干涉,不添加。相信时间就好,她最多说一句。

    过去一个半月,我渐渐从低迷中走了出来。母亲回去宜昌。这之后,隔一个月,她来看我一次。她没有太多话,只是做饭,洗衣,与我逛超市。

    一次,母亲离开后,我突然醒过来:好母亲。这般不争的事实,我怎么现在才察觉。我暗暗难过,舍不得她,静处一隅流眼泪。

    我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恢复精气神,去书店闲逛,偶然翻看《世说新语》、《菜根谭》、《浮生六记》等古文书,被其中文字的美感深深吸引。我当即买下,利用闲暇时间,反反复复阅读。持续了一年,心中似有“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的感受。接着,参加荆楚论坛的课题讲座,认识秦森。

    我们相爱,他接纳我,帮我确认自己。他不问我大腿上的疤是怎么留下的。我介怀地反问他看见那条疤没有,他嗯了一声,平静地回答,虽然是疤,却有股摄人心魄的魅惑力,从暗处看,像几片梅花瓣。他称它们为印记,说是生活的馈赠,上帝的涂鸦。他一点也不大惊小怪。他还凑上去亲吻,说触感不一样。

    我认认真真地爱过他。只是,这样的爱,也有完尽之时。

    母亲说,林阿姨也是你的亲生母亲。至于缘由,有一天你会知道。现在要谈的,是她的故事。你需要认识她,了解她。

    林阿姨很早就出入社会,怀你时不到十九岁。男人不地道,只是玩耍。她生下你,养不活你。一个暖和的日子,她把熟睡中的你放到长江边。我们早起跑步,发现啼哭的你,把你带了回家。

    后来林阿姨去上海打工,做家政工作。两年后,认识来自宜都的保安,同居,怀孕。保安是个本分之人,准备回乡娶她。出发前一夜,另一名保安旷工,他一个人值班。他四处巡逻,发现形迹可疑的男子行为诡异,仿佛要盗取价值不菲的变压器。他急忙上前阻挠,不料被对方一棒击中脑后部。血流如注,没来得及抢救,就已死亡。

    保安公司赔给林阿姨十多万。她回到乡下老家,买了一套民房,生下林译,打算把她抚养长大。可是,她的力量根本不够。匮乏感灼烧她,无力感压住她,她的生活里少不了男人。上门来的男人,不管有无家室,她来者不拒。她和他们睡觉。男人比她明智,戴套做爱,不让她怀孕。她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中,忘记现实的残缺不全。

    这般生活,持续到林译读初二,来月经那一年。林阿姨已三十八岁。一个夜晚,林译躲在柜子里,听到妈妈与不是爸爸的男人做爱。林译喉咙干而痒,没忍住,咳出了声。

    这一次的男人,更是个混帐东西。他把林译抓出来,反剪着她的胳膊。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动了邪念。他把林阿姨推出房外,反锁着门,糟蹋了林译。

    男人走后,林阿姨走进房内,见女儿下体正在流血。她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抱住她痛哭、致歉。在声嘶力竭的哭喊中,她叫醒了自己。她决定从堕落的生活里走出来。她带她离开那里,去了宜昌市。

    打碎的鸡蛋,再也合不拢去。林译被糟蹋后,一度失语。再次恢复说话能力时,她变了个人。她畏惧男人。世上所有的男人。

    我听而不闻,连问母亲,何以把林阿姨带入我的个人生活里。

    她患乳腺癌晚期,就是这几天了,你要陪伴她,母亲说。

    她没有资格做母亲,我恨得咬住牙齿。

    你无权审判她,你需要接受她,陪她到生命的终点。

    这是责任吗。

    不,是尊重。尊重他人,尊重自己。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存在价值,即使他是个偷窃者、流浪汉、植物人,也与其他任何人一样,拥有同样的生命价值,拥有同等的被尊重的权利。没得商量,你必须去看她。

    我摇头。

    小真,从小到大,我不强求你做不喜欢的事,可是这一次,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多么艰难,你要竭力去做,并且做好。

    三十而立。所谓立,是自立、担当,还是爱的能力。在出租车里听到,不知不觉,我记在了心里。无事时反复咀嚼。我体味和感受到其中的包罗万象。是谁还说过,三十岁一过,眼睛亮了,幻术破灭,再不用虚妄欺瞒自己。

    三十岁的代名词,或许就是胸怀。生活终是一个接一个的真相,无力的虚假、逃避与掩饰,没有藏身之地。不管遇到什么,不再视而不见,欺瞒自己。好与不好,全然接纳。用尽生命的力气,接纳所有发生。

    参加了林阿姨的葬礼,回到荆楚市的那天,我去秦森家取驾照,和他吃最后一顿饭。几日不见,他仿佛变了个人,脸上散发着清爽气息,心境看上去开阔明朗很多。我们面对面坐着。他说,我想通了,这一两年,我是真正喜欢你,但是苦于没有力量爱你娶你。我望着他的眼睛,被其真诚打动,点了点头。我又把手伸过去,与他握手说,我一直很感谢你,哪怕这一刻,都是满心的感激,我想我以后会经常想起你,我们互相祝福怀念吧。

    完全恢复单身生活。一时不适,我转移注意力,报了日语学习班。一得空便去上课。同语言接触带来的充实感,叫我内心满足。接着,我又利用年假,去北海道旅行一周。

    回来那天,我收到一个包裹。单号上的寄送人名字,是母亲。拆开一看,一些旧物,还有一封信。

    小真:

    当你看到这些物品时,我已经在日本。我出售了所有资产,信仰基督,打算在奈良乡下度过晚年生活。

    回想这一年的发生,让你受了太多的苦。母亲向你说声对不起。可是,二十多年前把你抱回家,我就想好了,这是命定的缘。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欢乐也好,痛苦也好,全都承担。我接纳你,也不时想,会是什么样的人抛弃女儿?

    林阿姨心地单纯,做事敏捷。发现她的这些特质,才决定让她到家里,与我作伴。和她说话,我内心安静。于是,无事之时,我与她闲坐,听她说故事。她道路坎坷,经历丰富。同为女人,她活得比我多,比我充足。我隐隐羡慕她。

    一次,她讲起抛弃的孩子,不能自已,泣不成声。她说,我是个罪人,不能原谅。做梦,梦见女儿,她喊我,我惊醒了。我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人世吗,如果是,她过得怎样。我动了恻隐之心,想帮助她寻找。我问她是否记得那一天。4月4日,她说,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们把你带回家,也是同一天。翌日在你衣服口袋里,发现一张写着出生日期的纸条:4月4日。我继续问,丢弃的地点是哪里。江边一块长石上。完全匹配,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听她说到最后。

    句句吻合,那是你无疑。

    我守着这些秘密,兴奋不已,忐忑不安。我不知道相认最终是好事一桩,还是继续制造不幸。我年过半百,胆子渐小,没有勇气把你带到她面前。直到有一天,她做家务晕倒在地。送去医院检查,医生把真实病情告诉了我。她为时不多了。我思来想去,决定道出真相。

    是这样的来龙去脉。

    小真,你比母亲想象的做得好。母亲感激你。你的宽容,你的开阔。

    你也许懂,这一切,不是对与错,不是善与恶。每个人需要被怜悯和原谅。去爱,充分地爱,无限地爱。爱自己,爱所有的人。

    合上信,我望着远方,白白的一片天,有几只鸟掠过。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而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liph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