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关于家乡，我似乎无甚情感。离开她已有一些年月，但却没有难以割舍的情感。只是悄悄在梦里多次回到河畔田间：昏黄的土屋，清澈的溪流，皮肤黝黑的玩伴，熟悉的虫鸣鸟叫......

而我现在依然不愿回到那里，就像一个连自己母亲都不爱的孩子一样。怕小时候高耸的山神坡变得那样低矮，怕见到对不上号的儿童，怕那些被岁月冲刷过的黑脸与自己的“小白脸”格格不入。怕与对方交谈时，敲着脑壳也想不出他的名字，怕邻里热情的招呼，怕白面不再是原来的味道，怕他们会问起我现在的成就，怕他们提起某个已故的人，怕自己离开太久后与它们之间的交流会不适宜。

前些年伯父过世，算是这几年在家乡待的最久的一次。应伯父生前要求，后辈们按旧俗办了葬礼。一家人跪在巷中一阵子，没有记忆中的吹吹打打，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不一会儿，花棺就被村中的几个壮小伙抬了起来。记得爷爷过世时我才两岁多，村里人打趣问我；“你爷爷呢”？而我的回答是：“爷爷装在红柜子里走了”。

祖坟在村后的一个不高的山上。虽然不远，路却难走。抬着伯父的小伙子们满头大汗，有些转弯的地方很吃力，弄得他们满身是泥。而我们却衣着干净地走在后头。场面有些滑稽，但我却没有笑，也不能笑。正值盛夏的烈日，晒在庄稼和其他植物上。本应散发着气息，我使劲闻了闻却什么也没有。那些植物，同小时候一模一样，迎风招展着。有些低垂着，有些咄着牙....每一种曾经都能被我想象成人或动物的姿态。风微微吹着，但却闻不到那些久违的乡村气息。生活在城里以后，好多人都丢了上天赐予我们的美好的感官。

记得伯父家养过数条看家狗，有狼狗、藏獒、狮子狗什么的。虽然品种不同但却一样的凶。每一条都想扯断铁链扑向我。每次都要有大人过来帮我挡狗。我到今天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家的狗这么恨我，养过的每一条都一样，无一例外。

伯父家对我这个最小的侄子也是宠爱有加，我当年爱好蹭吃蹭喝，净往伯父家跑，只要去得多总有好吃的。但最令我害怕的是他家的狗。因为我曾被那个小狮子狗咬过腿肚子，四个齿痕还带着淤青。都说咬人的狗不叫，但那狮子狗是又叫又咬人，那次大人没来及挡，它疯狂吠着挣断了铁链，我逃跑不及结果就被咬了。疼痛，狼狈的样子，以及受到的惊吓一下子让我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伤口是伯父给我处理的，有纱布、碘酒什么的。还用馍馍擦了伤口并让我自己拿着喂了狗，据说是这样伤口好得快，而且下次见我就不咬了。但似乎在我这里不灵，后来去伯父家，它还是拼命的叫。伯父不仅木匠活做得好，生活中的一些物品也很齐全。当我家里急需什么正为难的时候，家人总是灵光一闪道：快去大大家借！那时孩子们玩具很少，伯父给我削的木质大刀我玩了好些年，也带领小伙伴们砍下了不少植物的“脑袋”。

但我也有让伯父失望的时候。有一次和同伴们玩的正欢，伯父叫我去帮他赶牛回家。我放不下打得正吃紧的“战斗”，说我不去！伯父好像真的生气了，脸上恶狠狠的。他走了后，远远地我好像听到：“下次来我家给你吃.….…”

那之后，幼小的我再没敢去伯父家，见到他也就远远地躲开了，毕竟心中有愧。可是有一次，我正和伙伴们在村里的破篮球场上玩耍，在土堆中趴着玩玻璃弹珠的时候，我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伯父。他面带慈善的笑容：“怎么不来我家玩了？玩罢了来我家吃晌午..…..”一股暖流从我的心中涌上嗓门，再到脸上，再到眼睛，我差点哭出来。原来他根本没把我不听话的事放在心上，感觉整个世界都灿烂了。

下葬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站着，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关于伯父的回忆，想起他给我弄的各种玩具，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的眼泪再也没忍住。柏木的棺材很重，晚辈们七手八脚都上了。填土的时候我也往里铲了一些土，但没看到高尔基《童年》中他的叔叔下葬时所写的青蛙。我自己身上也沾了一点土，总算给自己路上没有抬伯父找了点平衡。

伯父的一生很平凡，没有惊天动地，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儿女四个都已成家立业，似乎在他们身上也有伯父的影子。勤劳、细心且为人友善。甚至我这个当老师的侄子在遇到教训过的孩子时，也会偶尔笑着问“怎么见老师就躲？午饭吃过了没？打的还疼不？”

生活总是经历着变迁，变来变去，变化无常。一些消逝着，另一些却在潜移默化中留了下来。就像故乡的山神坡，就像每一株野草都是原来的样子，布谷鸟的叫声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就像伯父身上的一些品质一直融于我们的血液里，没有变。生命循环着，新旧更替着，一载又一载。在这生命的轮回中，一些伤留在了身上，一些留在了心里。在千疮百孔之后，又能重新愈合，又重回了宁静，归了自然。又能闻到故乡青草的味道，又能感受山神坡的巍然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