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阵子忽然对一个跟自己工作和生活几乎不相干的人三天两头地念叨起来。他往常就在我眼皮底下活动,路过瞥一两眼就从脑中划过去了,似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和痕迹。我从没意识到他跟同样生活在狭蹙的胡同环境,相隔不过一二百米,论起来也算是街坊;我更不会意识到跟我一样抛舍亲族北漂谋生。直到他缺席这些时日,竟然发现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往日与他接触的片段竟然在脑海连城一片。
我对他有了一个粗浅的轮廓。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天我自行车左右闸都失灵了,而它是我接送两个孩子上学、逛公园的专用工具,一天出毛病了就耽误一天的事。我们所在的胡同周遭一带只有老陈这一个修车铺,往常自行车亏气或哪儿坏了推过去,百十步,时间富裕盯他修好立马骑走,搁那里回家过一阵去取也行,反正离得近,不觉麻烦。
说两句题外话,没在胡同生活过得人大概不会有所体会,跟旅客们兴致勃勃逛胡同的体验大不相同的。原本就道路仄逼,两边再停放小车或三轮车等物件,道路往往仅能容一辆小汽车擦身而过。早晚家长送接孩子,加上居民上下班的,快递、游客等等,常常乱成一锅粥,动不动就拥堵不堪,因此,穿行胡同最佳的交通工具是电动车和自行车,连大点的老年电动车常有错车的麻烦。另一个是这两种交通工具停放便利,不像小汽车,倘若没有占到车位,开出去之后,回来多半没地方停。
相较自行车,电动车自然更便捷,不过,我比较笨,尚没有学会骑电动车,突突起来也觉得瘆得慌,自行车慢是慢点,带着两个孩子,毕竟心里更踏实些。
刹车失灵之后,碰上出胡同或错车,只能用脚抵住地面,再赶上皮鞋质量差点,把鞋底掀开,老大的尴尬。这时,找老陈颇似病人找医生。
十一过后,头天送孩子上学,路过老陈修车摊,看摊位收拾的干净,架在一辆破三轮上存放各种工具的铁皮柜紧锁,心忖老陈歇大发了?他就住在门里头一间,往里一望,悄无声息。这个点他应该出摊了。下午接送孩子路过慢下来,仍旧没人,心里纳闷,这老陈不会生病什么的吧,或者被隔离?
次日路过,车摊前,一个老汉推车电动车正在那里张望,哎,修车的哪去了。对门水果店老板漫不经心说了句:回家去了吧!老汉面带失望,费力推着电动车怅然离开,一面嘀咕:这年头,连个修车的都不好找了。
有天下午,我从家去接孩子,特意停车在他摊位边逗留了一回,果然不出所料,好几人推着电动车和自行车来打听老陈,见门户萧条,迷茫地寻人打听。对面一大爷慢慢过来,说:找老陈吧,回家了,估计会结束了才能回来。我认出来,这位大爷,每回我来都看见他站在或坐在老陈的摊位边看着老陈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借此消磨时光。像他这样爱在摊位傍逗留的还有好几位。车主听了,失望而去。大爷嘿嘿一笑,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别说这胡同还真缺老陈不得,每天都人找、有人念叨,狗日的不在,连我心里也有点不逮劲。这条胡同离开谁也不这样。说着撇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几句话说得我发虚。老实话,我自己谋食的行当,倘若明天不努力地刷存在感,努力的经营和维持,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几人还能再想起我来。进一步说,便是那些有权势的,受人追捧的,一旦失去位置,又有几个能想起他来?正所谓:人一走,茶就凉。离谁照样转。至于那些凌虚蹈空的,甭看他们多么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对国家,对他人没有半分价值,不过是一批寄生虫,吸血鬼而已。他们离场是大家之大幸。谁能复想到他们呢?
我再次打量老陈的摊位,作业的地面靠墙边二平米许,收拾尘土不染,门框一侧的墙上挂在一块两尺见方的小黑板。上面一行大一些的粉笔字:为人民服务。下面是服务项目:休电动车、自行车、修煤气灶、配钥匙…字写得不算漂亮,但颇工整。都说字如其人,看一看,还真能对上几分来。
老陈大约有六十多岁,不像工地干活的农民大爷们一脸风霜,他面皮白净,头发浓黑,除了额头几道深刻的皱纹,面相是年轻的。中等身材,左脚微跛,常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往他双手上看职业特征就显露出来了。手指粗大,指节突出,指甲缝隙里染了一层黑色的油污,大约经年日久,洗不干净。手背手臂青筋毕露。我记得老陈跟我说过是江苏哪儿里人,我没记住,我猜想大约来北京之前在老家的某个工厂做技术工种之类的。
我是搬到这边许久,找他修车、配钥匙、买车几回才知道他叫姓陈。名字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之前跟别人提到他只说修车的。到摊位便叫他老板。开始他不理,叫了几次,抬起头翻了眼皮,语带不悦,兄弟,拿我寻开心,老板有我这样的? 我心想现在不是时兴这么叫人么?拍到马腿上去了。 初来这边,我搬来两个破自行车来,骑骑就坏,一次后胎没气,我推到老陈摊位边,他蹲着地上修一台电动车,后面排着一个推三轮车的,一个自行车,他只顾自己修,也不理顾客。我等得好不耐烦,心说这修车的谱大的很。看那两位倒沉得住气,也不催他。老陈弄了一阵,直起腰来,挨个问珍,到我这儿,说现在没工夫,要不搁这里,待会弄。我推车就回,心说搁这,你往车胎多扎两个洞咋办?
走出几步远,忍不住骂一句:他妈的,修车的还挺傲的。我心里不怎么瞧得起他,不就是一修车的,至于吗?周遭别无分号,只还再去,这回不忙,往车胎打气放水里一泡,判定车胎破了,放翻车利索卸外胎,拽出内胎,指着一溜破缝对我说,补不了了,只能换新的,我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问新的多少。他掀开他的铁皮柜,拿出两条,次一点十九,好一点二十五。
这么贵!便宜点。
次的十八,好的二十三。
比哪儿都贵,老板,做生意别太黑。
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在这里修车二十几年,从来没人说我黑。
后来我家装修有味道,搬出去重新弄,防盗门换临时锁给装修工人,弄好再换回原锁,连新锁带换上,再换回,找老陈,开口一百,真心不贵。于是领着他换来换锁,大热天,他满头满手的汗,房间有矿泉水,拿一瓶递给他,摇摇手,干完再喝。锁有个小零件滑溜,弄半天干完。我把水递给他,他拧开喝着跟我闲聊,这儿买房不简单? 唉!又老有小,不会孩子读书谁买。
可不是...
后面工人说一个钥匙怕丢,找老陈配,二话没说。 房子弄完后,找老陈换就锁,撂下手中活就来。 这次之后,我对老陈颇有好感,我们也渐渐熟了起来。
打那之后,我和老陈说话语气就随便了。有时相互调侃两句。我后面两辆自行车也都是从他哪儿买的,半新不旧,他出个价我也不划,修修补补也是如此。有回看见老陈修完车,车主问多少钱,老陈连连摆手,推走推着,那大爷从裤兜里那出一张十元纸币丢在工具堆上,骑车就走,老陈抄起钱就在后追,一面喊,捎带手的,不用不用。那大爷回头坏笑,仿佛得逞什么了似的。有时路过见不少车主等着老陈便逗他:老陈,生意这么好,一天得赚多少钱。
老陈蹲着把头一抬,正色道:兄弟,赚多少钱跟你换,你也不换。摊位边总有三二个胡同大爷,天南海北地侃,老陈手不停,嘴巴也不闲着,一句不拉地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来往车辆亏气停下就拽气泵就充,充完就走。老陈啥也不说。他女人咕噜咕噜过了几句南方土语表示不满。他女人身材胖大,面目浮肿苍老,与周围人们似乎格格不入。夏日某天,我骑车去修,天还未黑,老陈就收摊了。傍边一大爷骑在电动车上等他,我诧异问他:今天这么早手工。那大爷代他答:今儿早点跟我喝酒去,我一大早就把肉炖得了,专门等他。老陈搓搓手,咧嘴笑道:晚上陪我哥喝两杯,你先搁这里,明早给你修。
夏天早起我喜欢外面溜达溜达,几回碰上老陈溜一条尺把长的小狗。悠哉悠哉地挺享受的样子。问过他一回,说孙子回家了,闲着,就养了条狗。
我曾站在老陈门外瞅了一眼,房间十余平,阴暗拥挤,外面隔出一个长条形的斗室,堆满工具;外面走道用铁皮隔出一小储存间。我想老陈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有一种安之若泰的达观态度,他显然已经融入也当地生活了。
我从前想当然地以为老陈是跟我不大相关的人,只有用到他时才能想起来,从潜意识里,我是以俯视的姿态来看待他的。当他忽然离场之后,才意识到他和我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不经意间已经成为这片生态环境的一份子。
有了对老陈的这点新认识,相较之下,我不禁感到汗颜。我在赖于谋生的行业混了二十几年,看起来有许多经验和认识不少人,但近年来在疫情之下做得战战兢兢,时刻担心丢失饭碗,从来没有老陈那份拼着自己手艺吃饭的从容,我大约也不可能拥有缺乏老陈那份脚踏实地的底气。
为他人服务,喊口号容易,离场之后真伪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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