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作者: 昈_ | 来源:发表于2017-11-24 21:31 被阅读27次

    他叫长生。他爹不识字,接生的女人说叫这名字能活得长。但这名字太硬了些。生他时,他娘死了。听别人说,他爹在他3岁时,跌进河里淹死了。所以,他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每年收获的季节,奶奶牵着他的手去田野割麦子。他满眼的金黄,随着风的来去而泛起阵阵波浪。他总爱,躺在田地上,麦子丛中,望着天上的云缓慢地移,搓开一粒麦子,唇齿间是麦子独有的清甜温润,带着阳光的暖意。

    他爱这金黄的麦田,爱这片黑土地。

    十七岁那年,他耕田累了,坐在田垄上歇着,望见一个姑娘,在河边洗衣服。那姑娘生得很美,鹅蛋脸,皮肤是他爱的小麦的颜色,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那姑娘拧干衣服,起身向他走来。他的心颤了一下,一把捞起躺在脚边的锄头,跨着大步走进田里,似要给那姑娘看,抡圆了胳膊把锄头往地里砸。耳朵烫烫的,汗珠滴落在黑土地上。

    过了一个月,奶奶找了媒人去姑娘家提亲,几天后,他们完婚了。两家都不富裕,婚礼很寒酸,只摆了几桌宴席。他很高兴,拉着姑娘的手四处敬酒,一杯杯高度小麦酒,像是一团团滚烫的火,顺着咽喉而下,又蒸腾向上,烧红了面颊。

    终于,到了深夜。明月挂上树梢,风移月影动,姑娘的眼中像是盛满了如水的月光。

    一年后,姑娘怀孕了。小腹微隆,脸也圆了些,笑的时候会露出两块儿苹果肌。

    他很高兴,常把手放在姑娘的小腹上,渴望着肚中孩子能踢踢他的手。姑娘笑他痴,说这刚几个月啊,孩子还没成形呢。

    一日,村中从未响过的大喇叭响了,一番热烈地鼓舞,最后一句话是,即将在村中征兵抗敌。

    他那夜未眠。拉着姑娘的手,望着窗外的那片无垠的黑土地。姑娘的呼吸平稳起伏,他看向姑娘美丽的面庞,轻轻攥了攥姑娘的手。

    鸡刚叫,晨光刚把天边染出一条亮。他对姑娘说,他想参军。

    姑娘愣了愣。他对姑娘说,等他打完仗,把敌人赶跑了,姑娘就安全了,这片黑土地,也就安全了。

    姑娘望了他一会儿,眼眶泛起红,却也忍着泪,起身帮他收拾干粮。他背着单薄的行囊,拉着姑娘的手,在村口的大树下,望着姑娘。

    树叶沙沙作响,摇下来一片绿荫。他一把抱住姑娘,对姑娘说,等我,回来给孩子起名。姑娘咬着嘴唇,点头,低头的瞬间,泪水滴落在黑土地上。

    他被送到前线的爆破连。连长生得高大,脸上的皱纹里是黑色的,他想着,这该是灰与汗混成的。连长知道他叫什么后,咧嘴一笑,露出豁了的门牙,说,这名字,命硬!

    他的确是命硬。大仗小仗打了几次他都没死,却也看着他的不少战友们,一个个地倒下去。直到,那次会战。

    那次,他奉命爆破,敌人却抢先投来了颗手榴弹。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响声。天旋地转,他像是倒在了地上,鼻子里灌满鲜血独有的腥味。

    他醒来时,已是在大医院里了,枕头边,躺着枚闪亮的勋章。一切都是洁白的,他觉得世界分外的安静。

    他望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闭,才反映出自己原来聋了。手指触及面颊,顺着一条长长的伤疤延伸近耳。

    不愿相信,恐惧……一切他在打仗时都没有过的情感堵在胸腔里。他怕极了,他最怕的是,没有了自己打仗,就没有人保护姑娘和那片黑土地了……

    泪染湿了洁白的枕巾,他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夜未眠。

    时间的脚步没有人追的上。他已是白发满头的老者。

    风起秋叶飒飒,伶俜的身影被夕阳拉得绰长。他望着公园里的一对对散步的老夫老妻,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摆了摆胸前的勋章,坐在长椅上,抬头望向,那团团的云。

    “打仗时,人人都道,望着云想家,云会把想说的话捎给家人。而今,姑娘,我说的话,你可能听见?”

    “你看,这勋章是我的。我天天带着这勋章。别人都觉得我是虚荣,就这么一枚还天天带着嘚瑟。可我,是想让你看到,我确乎是保护了姑娘你,保护了这片黑土地……”

    “打仗时,我常想,若是我能给孩子起名,该取个什么好。长生,是我长生,我命硬,眼看别人死去,独留我活着。我起名,定取个“卫国”、“长安”之类。我想让孩子知道,我为何离开姑娘你去打仗——我想姑娘你长生,我想这片黑土地永存长生,我想大家都长生。可我又觉得太俗,因为我们的孩子,定是明白这些的。”

    “你可知,我日夜思念你……我日日望着那云,夜夜望着那月,想的都是你。你可知……”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那被风卷起的落叶,扬起,又落地,像是把他带回了,那村口的树下……

    那天,他回去了。站在当年他们告别的地方,远远望着姑娘。姑娘仍是在河边洗衣服,还是那样美,大眼睛和小酒窝。他看见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会抡锄头干活儿了。他鼻子一酸,抬起手,想不顾一切地叫姑娘。声音还未出口,正堵在喉咙中,姑娘却刚好拧完衣服一回头,他赶紧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起,他才看到的水中的倒影,那伤疤,像一条蜿蜒的蚯蚓,那样丑陋。

    想起这些,他摇头,笑了笑。接着,又望向,那远天的云。

    “我和战友们,伤的伤,残的残。估计,他们也是与我一样,不是不想家,而是不敢回吧……”

    他望着云在天上缓慢地挪,手掌下,冰冷的长椅似乎变得柔软,像那被阳光晒暖的黑土地。他笑着,叹着,而后平静着,又像是回到了坐在田垄上的那一天……

    初秋了,村庄收割麦子。姑娘同样是满头的青丝换白发。姑娘跟着孩子,拎着锄头走在黑土地上。

    孩子说,这麦田真美。

    姑娘说,这是爸爸保护的田地。

    姑娘抬起锄头,一滴泪敲在黑土地上。泪水模糊的,是孩子抡起锄头的身影。她似乎又想起,那抡圆锄头的少年。

    姑娘望着麦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心中想着,我懂你,我仍等你……

    “往昔月下双成影,此时云中独语凝。

    凭栏倚剑望九州,国宁邦安却思卿。

    卿可安好?”

    “昨日红烛香酒熏,而今冷夜常拭樽。

    未敢言君悲壮语,因我犹自盼来君。

    永待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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