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的故事并没那么复杂,时间线也拉得不长。只不过是因为在一段特殊的日子里,而尤为显得闪闪发光罢了。
洱海择一
我是择一。
要开口讲故事的时候,竟然想不起我们三人应该靠什么串联,也才两年的时间吧,线索全无算怎么回事。只记得我当时大三,正背负考研的重压,从雄心勃勃到所有意志的消磨殆尽,仿佛也就一夜之间的事。被“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这样的歌词所荼毒,我就在当晚火速收拾行李踏上了去大理的火车。
一件件收拾行李的时刻是静止的,我还想如果有去无回,万一有万一,列车脱轨或是怎样,新闻报道会怎么写。或许是“她满怀兴奋期待着行程的当晚,却并不知道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之类,或许我也会成为告诫大家不要轻易选择所谓“义工旅行”的热帖中的主人公。
真是奇怪又诡异的想法。
到达栖岸客栈的时候已经傍晚,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色异常阴暗。洱海边的风能有多狂我算是体会到了,之前穿一件短袖赶火车的我被冻得瑟瑟发抖。下了出租车顶着雨正要跑,被师傅喊住:“你行李都不要了啊?”我在心里叹口气,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酷。而就在那个时候吧,店长靳原从巷子口走出来接我,他举起伞,嘴角轻扬:“到啦?都在等你吃饭。”
作为全年热门旅游景点地区客栈的店长,靳原的待人接物,百分满分的话可以给到九十九分,少一分是因为太帅会让人分神。他永远条理清晰,和所有人微笑,但也仅仅止于微笑,似乎大声笑会惊动周围的空气一样。除了对前台小鱼交待事情多一点,他并不说多余的话。小鱼不是前台的一缸鱼,而是一个女生的名字,她总是一身长裙,一条丝巾,在前台用音响每天单曲循环《Five hundred miles》,文艺得亲切又疏离。小鱼有时跟我讲客栈的历史,客栈里每个人的历史。说到靳原的时候,她用了一个颇具意味的短句——“活得非常清醒”,我乍一听竟生出微微凉意。
客栈唯一的活跃份子是善良。他是比我早来半个月的义工,一跟他聊天就会笑得停不下来,像靳原的反面。善良说,大理的天空看起来离大地好近啊,好像伸手就能扯下一块云。善良说,下过雨的大理,你可以在古城看到一个穿棉衣和一个穿短袖的人,手挽手一起逛街。善良说,厨房的姚姐人特好,就是一口夹杂白族方言的普通话让人理解无能。善良说,小鱼、择一快看彩虹!
洱海的彩虹究竟多美呢,我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即便是旺季的8、9月,再忙靳原都能帮我们挪时间,白天出门游山玩水,晚上回到住的院子里继续夜夜笙歌。善良曾对我说,真的很奇怪啊,靳原从没这样热情张罗过。这话让我心脏漏跳一拍。到底是因为年轻,精力无比旺盛呢,还是自以为在靳原心中特别,更想表现自己呢?反正那一阵由于吃烤肉喝啤酒一直拉肚子,每天清早我也还能活蹦乱跳地去打扫卫生、榨果汁、泡咖啡。
靳原很辛苦,比值早班的我起得还早,晚上却睡得最晚。后来知道客栈的采购、对账、排班这些事,都是他在亲力亲为。他住的房间我能透过窗户看到,每晚他关灯的“咔嗒”声,是我入眠曲中的一个重音节。
靳原提议大家一起环海骑行的时候,我惊喜得差点尖叫。善良也很兴奋,说那我们马上去古城租车吧。靳原依旧轻扬嘴角,转头问小鱼:“你呢?”小鱼的目光从客人登记表上移开,歪歪头稍作思考后还是给了一个“不去”的答复,任由善良如何软磨硬泡都没用。我知道善良很喜欢小鱼,他想在离开之前和她有更多回忆。善良考虑了三秒钟,决定留下陪她。
第一次骑变速车让我感到新奇,靳原很耐心地把车倒过来,告诉我左手档和右手档的区别。我问靳原,这是什么原理啊?然后我看见他脸上拼命忍住的半个微笑,他说第一次碰到女生问这种问题。
然而我却严重低估了130公里的长度,也严重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一路上变态的阳光、变态的逆风和变态的上坡折磨得我分分钟要哭出来。在骑到双廊吃午饭之前,靳原一直就着我的速度像乌龟一样缓慢爬行。我很抱歉地对他说,双廊之后你就自己先走吧,我不想拖累进度。他眉头紧锁,看不出情绪,最终点点头:“以你的速度,天黑前估计到不了古城,我到了之后叫辆车来接你。”我分明记得他话音刚落就跨上车走了,脚踩得飞快,像是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量,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前方公路的地平线,剩我在原地一脸愕然。
我的环海骑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夕阳开始晕染天空的时候,靳原派过来的车接到了我,他却并没有一起来。
后来?后来一回客栈,隔着大厅的落地窗,我看见靳原和小鱼在吵架。他们尽量压低着声音,我还是躲在门口听了一二,直到被善良拽走。
“你知不知道择一对骑行完全没经验?你居然把她丢在半路?!这是大理,不是她家!她来了不到一个月,出了事怎么办!?”
“双廊之前我一直带着她,没什么问题。”
“靳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责任心?”
“如果不是责任心,我不到双廊就会自己骑走,就是责任心我才一直等她。还有,你为什么不去?”
“你……”
从那之后,我开始对“人”这种生物心存疑虑。要怎样根据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去判断他的内心,才不会出错呢?因为永远没有确切答案,所以人类的大部分交集都不会把真心和盘托出。但也是无法责怪的不是吗?这儿每天来来往往多少人,而靳原和小鱼在那么多人的出现和消失中,曾经消磨掉多少感情我并不知道。那种失落甚至创伤感,对于只把大理当做放空的休息所的我,也许永远无法体会。
那就明明应该感激的,可为什么居然很难过。
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清晨,靳原开车带我们苍山看日出,车上放着《Five hundred miles》。这次没有人缺席,半路却下起雨来。靳原说,择一你当初刚来的时候,老觉得去苍山不着急不着急,反正来日方长,结果你看,来日方长都变成了来不及。这是靳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留了一张那天我们几个人的照片,虽是合照,却各怀心事。
靳原
我是靳原。
从仗剑走天涯的潇洒背包客,到有了只留在她身边的念头,似乎也就一夜之间的事。我知道她对我的评价是“活得清醒”,没错,我头三十年都活得特别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知道什么会对自己有利。但她并不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是最不清醒的。她——小鱼,并不知道。
择一来客栈的那天晚上,小鱼郑重其事来到我房间,告诉我她准备离开大理,要我再招一个前台。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是准备抛下我一个人走吗?她一副冷冷清清的姿态,对,她永远都是那副冷冷清清的姿态。她说,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这话竟然让我无言以对。从西塘遇见她开始,我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每去一个地方,每作一次停留,我寸步不愿离开。她到了大理想待久一点,于是成了栖岸的前台,我也跟着去找掌柜把嘴皮子磨破,留下做了店长。是,我从头到尾都在提我想要在一起,但得到的是从头到尾的拒绝。这个世界上,可能再没有谁比小鱼更会拒绝别人了。
我总以为只要她默认我留在身边就好,可惜原来她真的并不需要。
小鱼甚至开始拒绝和我单独见面,于是我想各种办法让大家聚在一起。小鱼可能并不愿择一和善良看出我们之间的端倪,每次也都会到。这样就够了,我可以多说几句“你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这种一度被我嗤之以鼻的话。
提出环海骑行的那天,小鱼还是当着我的面说了“不”,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预料之外,我却居然又发现善良好像有点喜欢她。我当时心里冷哼一声,果然全世界都要来阻挠么?负气之下,我立刻带上择一去租车。
一出发就后悔了,现在是赌气的时候吗?该死!怎么尽最大努力去挽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一路上归心似箭的我,被择一的速度气得无语。到了双廊,她自己提出让我先走,我明明知道很不男人却还是照做了,还故意以“估计你天黑前也到不了古城”这样的理由来作支撑。
我就知道小鱼会拿这件事情来质问我,每年到大理旅游的人那么多,由于没有骑行经验就跑去环海的,受伤不在少数。我却非但没什么愧疚之心,反倒因为她重新主动开口和我说话而兴奋莫名,我想我真是个混蛋。
惯于冷冷清清的小鱼生气了,勃然大怒的那种。
“你知不知道择一对骑行完全没经验?你居然把她丢在半路?!这是大理,不是她家!她来了不到一个月,出了事怎么办!?”
“双廊之前我一直带着她,没什么问题。”我有点心虚。
“靳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责任心?”
“如果不是责任心,我不到双廊就会自己骑走,就是责任心我才一直等她。还有,你为什么不去?”对,我最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躲我。
“你真的太自私了……靳原,你从来没变过,永远活得那么清醒……你爱我,只是你以为的你爱我……“
争吵怎么结束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我后来强吻了她,你知道,肯定被打了。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她了。
带大家去苍山看日出的那天,我对择一说,所有的来日方长都会变成来不及。其实是对小鱼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小鱼
我是小鱼。
从学做庆山笔下那个棉布长裙的女子,到想要回归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石头森林,似乎也就一夜之间的事。说起来居然有点像“还俗”。
择一到客栈的那天我做好了离开大理的打算。择一应该是我在栖岸印象最深的义工了吧,善良排第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挺幸运,我们相遇的时间点,可以在偌大的平行宇宙中产生交集。
择一是个既开朗又敏感的标准女大学生,强调“女大学生”是因为,我离开学校实在太久了,她身上有一种只有校园才有的纯粹和清新,你一靠近,就会忍不住在心里赞叹,甚至忍不住多呼吸几口。她每天值早班,当我到客栈的时候,她要么在吧台前擦高脚杯,要么在切柠檬,要么拿着鸡毛掸子在扫墙上的蜘蛛网——洱海边的虫子总是很多。
我给择一讲客栈的历史,讲客栈里每个人的历史,讲到靳原的时候她听得格外认真,并且问题很多。我能看出来她对靳原是有一点点的朦胧好感的,就像我也知道善良喜欢我一样。可惜靳原看不到身边这个带着大片阳光到来的女孩,而善良的阳光,也会刺痛我。
至于我跟靳原?那就更不合适了。现在我已经到了不讲爱不爱,只讲合不合适的年纪。对,本质上我其实也和靳原一样,活得非常清醒。不得不说他是很吸引我的,从西塘的遇见开始,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可我偏偏是天生的悲剧观察家,眼睛能自动筛选出对制造悲剧有益的生活素材,并将之拼接一起①。到了大理之后,靳原的所作所为让我恐惧。他会以店长的名义配一把我房间的钥匙,然后趁我不在帮我收拾。那几天我一回房间都被吓得不轻,一件件熨好挂好的衣服,像是被码整齐的一条条尸体。我知道这个比喻非常不恰当,但我当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尸体”。我的好几顶帽子都被靳原洗坏,也让我哭笑不得。
实在无法习惯处于别人为我制造的所谓“舒适环境”中,也不能忍受私人空间被如此破坏,我找靳原谈了好几次。以我的认知而言,正常人应该都会觉得抱歉吧,靳原却偏偏理直气壮,说要好好照顾我。直到我自己找来换锁师傅,把所有备份钥匙都锁在房间里才结束噩梦。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总说要跟我在一起的男人,这个占有欲慢慢暴露无遗的男人。哪怕他说出我曾经最爱的电影中的台词来挽留,我也告诉自己决不能动摇半分。在一起就是悲剧,大结局前不会有任何反转。
那天陪择一去苍山看日出,其实我来大理之后也从没去过,算是离开之前想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吧。然而也都变成了来不及。
我知道靳原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择一
我记得当初走的时候,行李简直比我刚去那会儿多了好几倍,因为平时没事总爱去古城各种买。大部分在几天前就已经被我寄回家,但没想到剩下看上去只有“一些”的,一个超大号箱都装不下。这有点像什么呢?虽然没有真正经历过恋爱,但真的有点像两个人分手之后,满以为清理掉回忆后,还残存在生活方方面面的习惯和细节。你以为微不足道,却足够打败你整个情绪。所以最终,带不走也扔不掉的,必须回头重新再打扫一遍。
栖岸离火车站很远,但出发前的晚上我居然凌晨三点才渐渐入睡,不知道是不是在刻意拉长清醒的时间。半睡中奇怪又诡异的想法依旧没中断:大晚上列车是怎么行驶的呢,外面真的很黑啊......如果乘坐的火车发生事故,新闻里可能还有这么一句,“迟到”有时候也能变成一件好事,而当晚还在担心睡过头赶不上早车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后来?后来就回到熟悉的城市,下了火车,依旧毫无意外地被汹涌的人潮挤进公交,一路跌跌撞撞,还碰倒了旁边大妈的鸡笼,人体汗味之外又一阵源自鸡身上的气体强势钻进鼻孔。我紧紧扶住行李箱的拉杆,恶心地想吐。
为什么到现在这些画面都那么清晰呢?一帧一帧,像在记忆轨道里定格了一般。
再没有见过靳原、小鱼和善良。
更后来的时候,小鱼在写给我的明信片上才告诉我,她已经离开大理,她还写道:“择一,选择的唯一。”这句话让我微笑。
明信片上的照片是我们一起去苍山拍的那张,说各怀心事是真的。或许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各不相同的过去。自己不愿提起,也不想被别人挖掘。
注:①引自张怡微《下一站,西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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