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小的时候,我还可以说话。
出生的那天,我是哭声最洪亮的一个孩子。父亲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说“会哭的孩子一定健康”。
我和所有孩子一样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爸爸”,接着是“妈妈”。
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对一棵树说话。我对一片云说话。我对一路上遇见的每个人说话,不管他们用什么来回应我。我有一肚子的想法想跟每个人分享,所有人都是我的观众。
然而,他们看我的眼神逐渐厌烦,他们回应我的语气逐渐敷衍。
我想,他们不喜欢听我说话。
于是,我就对自己说话。我会跟自己分享今天遇见的开心事,也会对自己说心里的难过和委屈,我成为了自己最忠实的观众。我最喜欢听自己说话,享受这种一点点了解自己的感受。好像我是唯一能打开我的心门的人,好像只有我和我自己是灵魂相通的爱侣。
我不在意大人们对我的指责。他们听见我的说话声,说我是个自言自语的疯子。我想,是他们太大了,大得不能理解这种寻常的乐趣。
算了,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重复无聊的生活,我就在我的世界里和自己交谈。
2.
后来,我遇见了一块石头。他在我和自己谈天说地的时候突然出现,像神明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你在说什么?”他问我。
“我…我在跟我自己分享有趣的事。”
“这些破事,有什么有趣的?”
“我觉得…”
他没给我说完话的机会,我感觉我的喉咙被堵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许久,我才重新找回说话的能力。石头露出胜利的神情,我看见,他的身体似乎长得更高更大,形成一种威压,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今后,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他命令道。
我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我害怕那种被扼住咽喉的感觉。石头看出了我的疑惑,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好像爸爸。
“言多必失,你会明白的。”
从此,我的世界里多了一块石头。他真像个神明一样,如影随形,任何时候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周围,并在他认为应该的时间堵住我的嘴巴。我的话越来越少了,而他们却越来越满意。
他们说,“孩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谨言慎行了”。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重新变得和蔼,脸上也重新带上笑容。就好像我变得“稳重”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事。
只有我知道,我有多怀念那个能在深夜时分自己和自己分享欢乐与悲伤的我。
一个声音洪亮的孩子是健康的,一个声音洪亮的大人却是病态的。
我不能明白这道理。
3.
我发觉我渐渐变得“不能说话”,是在读了书之后。大人的世界,似乎每个人都侃侃而谈,又似乎每个人都寡言少语。
石头告诉我,那是他们只说该说的话。
我越来越讨厌那块石头。他越来越多地不让我说话,每每问起,会得到“你要说的那些都是没用的话”的回应。我发现,石头只在我想说出自己的需要的时候让我闭上嘴。似乎在他看来,我的世界里不能有自己的存在,我的嘴巴也只能为了他人服务。
在我看来,石头好似儿时的父母,时时规训嘱咐,让我成为“该成为的人”。
该成为的人,就是闭上嘴巴的人。
“阿音,去哪儿了?”
推开寝室的门,室友转过脸来问我。我晃晃手里才买的饮料,冲她笑笑。
“出去买了点喝的。”
“怎么没给我带一瓶?”
你也没说啊。我心里想,开口就想说。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张了半天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面人的表情逐渐变得不耐烦。
“你也没说啊…”
“凭什么…”
“下次给你带…”
这些选项在我的脑子里经过,却都被石头一一堵在我的喉咙。最终,我涨红了脸,却只有寥寥几字吐出。
“对…不起,我现…在…”
我夺门而出。
甚至来不及问问石头——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一个不熟悉的室友带这一瓶饮料。
她甚至都没有事先拜托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
“阿音,这项工作今天能完成吗?”
「可能有点困难…」
「我有点累了…」
“放心…交给我…”
…
“阿音,我朋友约我了,我先跟他们一起走,你一个人没事吧?”
「你不该这样…」
「不,我有事…」
“没事…你,你走…吧…”
…
所以——
我变成了一个哑巴。
4.
刚成为哑巴的时候,我是惶恐的。面对一张说不出一句话的嘴巴,一副被石头紧紧封锁的喉咙。
准确来说,我不是哑了,而是只能说得出石头想让我说的话。而他一天比一天更加严苛,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告诉我,要做个让人喜欢的人。
做个让人喜欢的人,就是只说让人满意的话,藏起不让人满意的想法。我想,如果变成哑巴,就可以收获他人的爱,那么闭上嘴巴也是值得的。
“阿音,来唱歌啊!”
朋友的呼喊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置身在灯火通明的歌房里,绚烂的灯光在我眼前刺眼地环绕,过于响亮的音响抨击声与我的心脏产生共振,让人不舒服。我愣愣地看着递到我面前来的话筒,感觉喉咙那种堵塞感消失了,石头在我的脑海里告诉我,唱歌是没关系的,因为歌曲里面的内容,并不会让他人对我产生任何评判。
我唱了一首歌。
我听见,在我唱歌的同时,身边响着嘈杂的人声。这些人声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网,将我缚于其中。
“唱得没有我另个朋友好啊…”
“虽然也不错…”
“其实挺好的了,但是…”
好吵。
麦克风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悠长的嗡鸣。千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几乎要将我盯出个洞来。我张开嘴,发出的是无声的尖叫。
那些目光疑惑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我最后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石头对我说,我做得很好。
我对他说,滚吧。
5.
我发现,我的身边其实还有很多哑巴。他们被石头封住喉咙,对每个人露出笑脸,说出让人开心的话。我不知道他们的笑容几分真几分假,我只感觉到,身体里那属于“我”的一部分正渐渐远去。
那个哭声洪亮的孩子,用失望的眼神和坚决的脚步,与我道别。
我不但是哑巴,还是个孤独的人。
人们从我身旁路过,冲我挥手,然后经过我的身边。没有人为我停留。在他们的口中,我是个好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和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一样的人。
我可以对着他们笑脸相迎,说他们想听的话,不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做自己而做众人所喜爱的人。
石头渐渐长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想,石头说错了。成为哑巴并没有让我变得讨人喜欢,反而让我变得一无所有。我站在别人面前,感受着违心的话从我嘴里一句一句吐出,我感觉我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
最重要的是,我找不回我了。
“阿音…”
「阿音…」
顶着喉咙的梗塞感,我听着不知何处而来似是而非的呼唤,陷入黑暗。
6.
我在一片黑暗中张开了眼。
身体很轻盈,喉头的压抑也消失不见。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重获了自由。
“我很讨厌小伟,他一点也不是个好人!下一次回到学校,我要跟老师说他总喜欢捉弄我。——妈妈又骂我懒了,她说得才不对,下回我要告诉她…”
伴随着一缕光线,一个孩子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莫名地,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怒火。这是个什么样肆无忌惮的孩子,竟然用他的嘴巴说出这些烦人的话?
「真想让他闭嘴。」
「闭嘴——」
孩子的声音停了。他似乎变得很惊惶,一双眼睛四处看着。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我想,我是在他的身体里。
于是,我对他说:
“今后,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
“——言多必失,你会明白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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