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时间的空隙里,会忽然忆起一些尘封的旧事,如老宅子里那些发黄的册页,有着一种悠远而又回肠荡气的气息,让人止不住怀想。
他们都是父母辈的人物,有的已经过世了。但是我在很多年里很多次地听到他们的故事,隔着岁月的天堑,天然对其存着一份迷惑、好奇和想象。
在我的感觉里,熟悉的人,我的亲人,长辈,左邻右舍,都不是为爱情而生的人,爱情,也不是他们关注的重心。他们关注柴米油盐,到了合适的年龄,找一个配偶,从此人间烟火地过下去,平庸而琐碎。
小时候,也听说过,村里某中年男人,拐着谁家年轻的女孩私奔了,或者谁家的妇人,随着另一个男人跑去了异乡。但我从来没有把这看作爱情。我总觉得,这只是一些没有经受住情欲诱惑的人。他们早晚有一天要清醒,而一旦清醒,很快就会回到现实的轨道。比如,那个年轻的女孩,半年后回来,找了一个并不理想的婆家,嫁了过去,从此就和别的寻常的妇人一样,乡土,操劳,暗淡,青春象花一样迅速凋谢。而那个中年的男人,也只不过回到家里,象从前一样,守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们继续过下去。
这在我看来不算爱情,只是没有经受住情欲的诱惑而已。
我要说的,是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男的,和父亲一般大小。名字叫李秋月,很文艺化的一个名字,但这就是他的真名字。他家族同辈都排秋。
那时,家里还是一半土坯一半砖结构的房屋。少不更事的记忆里,晚上,农闲季节,饭后在灯下,父亲看书,母亲做针线,间或谈话,偶尔说起了他的故事。
父亲说,秋月,李京,还有他自己,是当时村里最聪明、最有前途的三个青年。我们村有四五百户人家,两千左右的人口,是个大村。五十年代,那么大一个村庄,好几年里才出了一起考入高中的同年的他仨,在他们当中,最清秀、最聪明的一个则是李秋月。
那时县里只有一家高中学校,不在城里,在寒桥乡,名称是寿光中学,就是如今的三中的前身。他们在一起读高中的时候,秋月和他们的一位年轻女老师恋爱了。物质再贫瘠的年代人类也要追求美好的感情。父亲从来没有对我叙述过旧事的细节,但我可以自己想象。他们的爱情一定是非常热烈的。在特殊年代,人的思想自由被禁锢,精神如物质一样贫瘠单调,但他们的爱情却如春来,花开,如一场甜美的精神盛筵,有着飞翔的快乐和出尘的幸福。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秋月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子。
后来,据说,那个女老师不知什么原因移情别恋,而且很快嫁人。秋月一开始郁郁寡欢,后来,慢慢的,别人就觉察出了他的异常,再后来,他学业也没法继续下去,就休了学,回到家。
在父亲读完师范,李京考入一家重点大学后,曾经最有前途的那个青年李秋月却提前回到农村老家,做了一个有点异常的农民。当这成为现实,周围邻里也就慢慢接受和认可。同时慢慢接受的,还有秋月成了傻子这样一个事实。
他每天和别人一样去田地干活,回家作息,没有一般精神失常者的疯狂和伤害别人的行为。他是善良的,无害的,他依然活着,依然有时一个人自己微笑起来。最引村人诟病的,是他从田野里带回一条小蛇,在家里养着,而且和人说,这蛇会变成女人,那个他心爱的,喜欢的,可意的女人。
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慢慢长大,我的父亲成家立业,娶了母亲,父亲给李京介绍对象,将一个同乡的女同学介绍给他,自此夫妇二人到淄博落户,生活,养儿育女。后来他们的孩子,据说上的都是名牌的大学,很有出息。与此同时,秋月也一年又一年,在老家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日夜,岁月,迷梦中老去。
人,和一条虫子有什么差别呢,一样从生到死,一样无法预料命运的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很多事情也许经历过了,也许没有经历,然后就死了,走了。平凡人的故事里,谈不上什么喜剧或者悲剧。因为那些所谓的喜剧,所谓的幸福生活,外人看到的也往往只是一个光鲜的外表。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茬又一茬的新生的孩子眼里,秋月只是一个无害的傻子,同时还是愚昧村民们嘲笑的对象。但他浑不计较,浑不在意。他依然过他的日子。
父亲说,秋月从来不是一个傻子,他只是在想自己的一些事情。
当父亲退休之后,牵着小孙子的手在村里走街穿巷,做起了爷爷,秋月也成了一个老人,有了病。父亲从来没有象别人一样轻视过他,偶尔去他那个孤家寡人的院子里看看,和他对坐一段时间,说说话。秋月病了以后,父亲特别去看望过他,陪伴他一会。在父亲的眼里,秋月永远是他的同学,那个曾经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但是时光依然迈它的脚步。秋月在某一年,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停止了呼吸,死了,或者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不知道那个被他爱过的女子后来过得怎么样,也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否知道有一个男人为了她而大半辈子潦倒疯癫。父亲从来没有评价过,我也不大很相信别人的评价一定就能被我认同。我只是觉得,那个女人未必有多么美好,未必值得一个男人如此为她心碎。但是她在另一个,对于她来说几乎全不相关的男人的心中,唤起的却是一世的神往和柔情。
他为之付出了一生。其实他本来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像父亲或者李京一样。但是,他偏偏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了她,她让他幸福如同春来,花开,如同赴一场甜美的精神的盛筵,然后他独自一个人,在余生寂寞的生活中永恒拥有,直到死去。
——到底,谁是那个更幸福的人?
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个,是个女人。
论起来,我应该称她姑姑。虽然没有一点渊源,只是同村。
她,是我小时候最要好的同学——雪梅的姑姑。
她就住在雪梅家的隔壁。
那时,我是个七八岁,或者十来岁的小姑娘,我常常拐过长长的巷子去雪梅家找她玩儿。忘记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凑在一起玩些什么,大约是翻阅一大堆小人书,或者交换着看一些《故事会》。这样的间隙,她告诉我,姑父又回来了。我说,你姑父是谁?她说,人家的姑姑都是嫁到外边,我的姑姑却一直住在自己家里,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她说,因为我的姑父在很远的地方,他很少来,他还有另一个家,另一个老婆,另一些儿女。
然后雪梅就带我去隔壁她的姑姑家玩,偷偷指着那个衣着干净体面、面庞白而微胖的男人给我看。那个男人的白净,使他天然和乡里的男人相异。他就像以城市生活为背景拍的电影里的男人,有着一种显然的优越。
雪梅姑姑家的孩子都很大了,最小的一个,我们也唤她做姐姐。
一个一个,都生得比较俊俏,比较耐看。姑姑的身影面容,其实也是那样俊俏耐看的。
我回家问父母,是不是他后来嫌弃姑姑,又去外地找了一个女人,成了一个家?那时虽然年幼,但阅读和见闻里,还是有一些常识的。
但大人告诉我,不是的。
是他先有一个家,然后又认识了姑姑,生下了三个孩子。
我问:“怎么会这样?”
大人说,那时,很多城里的人被安排下乡,他就来到了我们镇上。而姑姑就在镇上的食堂里。于是他们就好了。
我问,那他和姑姑结婚了吗?
大人说,结了。
我问:那他和原来的妻子离婚了吗?
大人说,没有。
我惊奇:他是重婚?
大人答:是。
我问:那他的孩子都有户口吗?
大人说,是。
我最后问:“有人告他吗?姑姑、还有他原来的老婆?”
大人说,没有人告他,所以他在这边和姑姑过了几年,后来下乡的干部回城他又走了,又回到他那个家里。但每年都会来住一段时间。
其实,这个姑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呢?一样的生儿育女,一样的有一个男人,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过着她的日子,拉扯着她的孩子。她和其他妇女是一样的,看不出差别。她委屈过吗?她自己知道。但是既然她一直这样过下来,没有试图改变,那么就是说,她爱他,为了他,她宁愿受这样的委屈。她至少是接受了。
当她自己都接受了,别人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于是大家都接受了,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她的父老乡亲。
原来,村里的人,那些表面粗糙、生活单调的邻里,他们也可以接受爱情,甚至是不伦之恋。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个女人是可以被接受的,她安闲度日。她爱。她可以爱。她虽然没有按照一般女人的方式去行进生活,但照样安然地活下去。
她真勇敢。
这是我生活中那些熟悉的人们,那些明智的、会权衡、会判断的人们所不敢选择也不能做到的。
她选择了守住爱情。哪怕男人不在身边,她也为他守着,而没有就近找一个外人眼里般配的男子来代替。至于值不值得,她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然后她以她的选择和坚持让周围的人群所认可所接受——她真勇敢。
在不可想象的,人的正常生活都被打乱,人的价值观都被严重扭曲的非人性的年代里,因为她的勇敢,父老乡亲也给出了他们最朴素的人性化的宽容。
如今,他们都老去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姑姑,也不知道那个白净的男人是否还健在,是否还每年在两个地区、两个家之间来回。
但就是这样一个原本生疏的女人,她能在我的记忆中存活下来,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的爱情。06.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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