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奶奶去了，爸爸便不再带我们回老家过年。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回老家过年。一回到老家，爸爸妈妈就好像不是我们的了。在奶奶的指挥下，爸爸带着叔叔楼上楼下的忙进忙出；妈妈是和姑姑婶婶们挤一起滥竽充数的磨豆腐、蒸馒头、炸面食、卤猪蹄、包饺子……说她滥竽充数是因为她做饭老难吃了，平时在我们家都是爸爸做。印象中，过年前的堂屋都是烟气缭绕的，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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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忙碌的大人们更多的时候是自己聊得很嗨，总是哈哈大笑时才会顾得上瞅我们几眼。因为天冷被禁止外出的七八个无聊小孩只能这插一脚，那捣乱一下的使劲刷存在感。我和妹妹是围着大火炉盼里面的红薯早点烤熟，一边盼一边担心最大的一会儿被他们几个抢走……
赶上天气好才能满村子撒欢儿跑着玩。但天气好的时候总是很少。
孩子王是我14岁的小爸爸，他是我未曾谋面的爷爷的遗腹子。在所有的孩子中间只有我和妹妹是女孩，除了小爸爸其他人玩啥也不想带我俩。每次跟着他们在外面玩，他们总是很快就跑得不见影了，我和妹妹只能神情恹恹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因为几乎每次小爸爸都会折回来，然后他会带着我俩到他认为好的地方逛……
记忆最深的是他带我们去看杀牛。他眉飞色舞的说这个好地方我们一定会喜欢，说得我和妹妹满心欢喜。结果到了现场看到的是特别血腥可怕的场面。几个人分工按着一头已经躺在地上的牛，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带血的刀，牛旁边就是一个满是血的很大的盆，那牛还活着，它在低声的呜咽，呜咽里的哀鸣一听就能难过。妹妹是直接吓哭了，宰牛的人几乎都扭过头来呵斥我们，让我们快点走。也被吓到的小爸爸赶紧一边一个拉着我们狼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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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上、屋门上、玻璃上、院子里的灶台上，还有院子外的的梨树上，甚至连茅厕里的香椿树上，都被贴上了红色的对联。大大小小的红色里，堂屋终于不复烟气缭绕，我们所有的小孩子都开心的等着明天的过年。
可是除夕晚上过得最是稀里糊涂。因为要祭祖，大人们好像都忘了吃晚饭这回事。我们所有人跟着奶奶从屋里到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跪拜磕头，也不敢说还没吃晚饭。最后的最后，一大家子人都在一个小屋子里跪着，应该就是守岁吧?只有困了的很小的小孩子才有特权能上炕休息。说真的，晚上睡觉的大火炕很暖和，这让我在任何时候想到老家，都能想到“热气腾腾”这个词儿。
过年这天，天不亮我们就会早早被大人们叫醒。穿新衣服也不能赶走那迷迷糊糊的睡意，可是当我们站在炕上发现外面那火光冲天的年火时，忽然就清醒了。等我们穿戴整齐了，就飞快的下炕冲出门去。先着迷的看一会年火，等天蒙蒙亮了就满院里蹲着寻找那些没被全放了的小炮，觉得捡得够多了，就飞快的扔进年火里堵着耳朵撤离，然后开心得在一旁听年火里“噼里啪啦”的声响。
天透亮了，吃过早饭了，洗过手脸了，就开始给家里的村里的长辈们一一磕头，然后拿到心心念念的压岁钱，虽然最后大部分会被父母没收，但那种兜里终于有钱了的美好感觉一直在往外溢，直溢到现在……
到了初三早上，瘦小的奶奶就会站在村口送别她的孩子们。在她的目送下，我们一家人挤在那辆油绿色的二八自行车上歪歪扭扭的去向三十里以外的姥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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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关于过年的热气腾腾，停留在了奶奶去世那年。那年之后，我们再没有过过那种热气腾腾的年。但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在一起独立过年的情形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空旷的邮电大院，除了我们一家人和一弯新月，再没有别人……
那年过年，爸爸妈妈都没有添新衣服，只给我和妹妹各自做了一身小军装。妈妈亲手用旧报纸打版，用笔用剪用尺在报纸上又画又裁剪的，我和妹妹以为她还是在做上课的教具，没在意。是的，我妈妈是个数学老师，她经常在家里用旧报纸做教具。当知道是给我俩做衣服后，缝纫机的台面上老是搁着两颗咧嘴笑的小脑瓜，其中一颗是缺俩门牙的我。小小的我和妹妹虽然还没有什么审美，却不影响我们对新衣服的期待。
“大妞，二妞，快来！快来!……”爸爸在院里的大灶房扯着嗓子一吆喝，我和妹妹就一前一后撩开自家帘子往外跑。很快就趴在和我们个头差不多高的灶台前，四只眼珠子都定格在系着围裙的爸爸身上。等拿到自己那碗，还会马上瞅瞅对方的有没有自己多。其实就是炸了些春卷、红薯片，几乎没有和肉食相关的……
瘦高英俊的爸爸继续在灶台边忙活，我俩却已经端着碗跑回了我们的小屋。“妈，你也尝尝！”“妈，尝我的！尝我的！”我和妹妹争宠似的在妈妈跟前伸着手，妈妈却埋头在报纸、布片和缝纫机之间，看也不看我们。我们惊讶的对看一眼后就高兴的把吃的放进了自己嘴里。然后，边吃边佩服得看着妈妈。
…… …… ……
那年除夕，妹妹问——怎么咱家就不贴对联呢？
那年过年，妹妹问——怎么今年不回老家过年呢？
每次问完，爸爸都会眼眶发红。
是的，那年过年，我们没有贴大红的对联，没有穿鲜艳的衣服，也没有吃到肉馅儿的饺子，定格在记忆里的那年，到现在散发着那种冷清和朴素……
那年过年，朴素平常到和若干个普通的日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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