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女

海女

一

天刚亮，中年妇女正往玻璃杯里倒满牛奶，电视里在播放最新一则新闻，今日凌晨，一趟从美国飞往中国的航班不幸发生意外事故坠海。听到此消息，妇女手中的玻璃杯突然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海上的黄昏总是格外美丽，落日的余晖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咸咸的海风温柔地从耳边吹过，仿佛与翻涌的浪潮共奏一首动人的歌。渔船陆陆续续回到岸上，张小渔收着渔网感叹今天真是收获颇丰，真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有这么多收获。感觉后背被谁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到一双灰色的眼睛，透彻而冰冷，她灰色的双眼望着他，一张苍白的脸孔，没有任何生机，那一刻他真怀疑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具死尸，直到她终于张口“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帮忙？”张小渔心底感到一阵寒意，但他还是笑着回答“你要我帮你什么？”

她温柔纤细的声音响起“是这样，因为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

“帮助你回家吗？”

“不是。”

“那是干什么？”

“帮助我去你们的世界。”

张小渔这下害怕了，“什么我们的世界？”

“不是的。”她急忙回答，“很久以前我被人抛弃进大海，在海里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真正的活过。”

张小渔从头到脚打量她，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除了眼睛以外，其它跟常人没有区别，但她说话真是奇怪，如果还是个婴儿就被扔进大海，那她早就淹死了。张小渔惊恐地往后退，“你不要胡言乱语。”

女孩朝他伸出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过你可以触碰到我，因为我有真实的肉体。”

“你不要再恶作剧了。”张小渔看到她的影子斜映在沙地上，“我要回去了，劝你最好还是赶快回家吧。”

说完张小渔就向另一边的木屋走去，第二天清晨，他走出木屋，在远处的沙滩上竟然又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孩。他朝她大喊“你怎么还在这里！”

看到女孩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上了渔船准备出海捕鱼。在海上度过了很多天，他再次回到海岸已经是傍晚了，在海边烧起火堆，架了口锅煮鱼，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猜想应该是其他渔民，“来一起吃鱼吧。”他说。

没听到回答，他抬起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喊出声来，“怎么是你？”只见女孩站在一旁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张小渔问她“你没有家吗，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没有家，之前已经告诉过你。”女孩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想来你们的世界生活。”

“我听不懂你的话，什么叫做来我们的世界？”

女孩激动得眼里闪出泪光，“就是让我像你们一样真实地生活，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真是奇怪。”张小渔觉得可笑，心想这是哪门子要求。

“你是要我带你体验生活？”

“嗯。”女孩满意地点头。

张小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双灰色眸子里清澈透明的渴望，有谁能够视而不见，他的内心忽然感到无法平静。“好，希望你体验了我这样的生活不会后悔。”之后他不管女孩脸上显出怎样疑惑的表情，直接牵起她的手，“走吧。”

女孩的世界一片漆黑，她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往前走，每迈出一步她的心就颤抖一回，她没有为男孩所说的话担心，虽然前方一切都充满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冥冥之中注定是要一直跟随这个男孩。张小渔带她来到自己的木屋，木屋建筑在海边，常年受风吹日晒变得破烂不堪，潮湿的地板总是咯吱咯吱响，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鱼腥味，女孩没有皱眉头，她的表情平静如水，只是眼中灰色的瞳孔在不停的闪烁，张小渔拿来板凳，让她坐下。

“我感觉到这个地方非常小。”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要待在这么小的地方困住自己，外面有那么大的世界，我们可以在那里。”

“好吧，告诉你，我是迫不得已才待在这儿，因为只有这能遮风避雨。”张小渔不耐烦地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和她真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我希望你不要再问这么蠢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那就出去吧，反正你跟我不一样，我怕死而你不怕，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你到那边的床上休息吧。”张小渔说完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背对她躺在席子上。此时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都是渔民，一年前那次出海，他们驾驶的渔船遇到了暴风雨，消失在茫茫大海，再也没有回来，张小渔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任何音讯。从那以后，他干脆不去上学，开始每天像父母一样出海捕鱼，他离不开这里，他的父母都已葬身海底，或许有一天他结果也会一样。

张小渔强烈的反感让女孩不知所措，看来还是少说话为妙，她静静地躺到床上，又开始暗自期盼明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张小渔轻微的叹息声，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屋外灰蒙蒙的天空，夹杂着鱼腥味的海风从窗户的破洞吹进来，他感到一阵恶心，彷徨和无力感再次袭来，如果别人每天早晨睁开眼都是快乐充满希望的，那么他就是悲伤绝望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你醒了吗？”女孩问。

“嗯。”张小渔突然想到什么，“你想体验生活，愿不愿意和我去卖鱼？。”

二

喧闹的菜市场，晓媛每天都要经过那里，周围的卖菜小贩们喊着一口粗俗的老家话，尽管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堆满笑容，她也不愿多瞧他们一眼，因为从这里走过会弄脏她雪白的皮鞋，腐烂的菜叶，鱼腥味，她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又来到这条必经之路，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漠，脸上不可以有任何笑容，即使她马上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那个灰眼睛的女孩。她身旁坐着苍白瘦弱男孩，那个男孩以前可不是这幅落魄的样子，那时他经常和父母一起在鱼摊卖鱼，记得他总要敲好几下才把鱼敲死，然后动作迅速地给鱼刮鳞。她总要注意他，留意他的表情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悲伤，她认为这个男孩跟她有着某些共同之处，或许他们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都被生活折磨着。

她对突然出现的灰眼睛女孩感到奇怪，不过这个女孩看上去不太正常，她总是在笑，她的眼睛非常空洞，好像什么都看不见。晓媛忽然有点害怕，为那个男孩感到心惊胆战，他日子已经够难熬了，如今又多出来这么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他该怎么生活下去。于是她决定为他尽一份微薄之力——在他的鱼摊买一条鱼，她看着男孩用力敲打鱼头，然后刮净鱼鳞，取出内脏，把鱼装进袋子递到她手上，“请问多少钱？”

“30块。”她掏出钱递给男孩，男孩并不看她，直接把钱装进上衣口袋。

“谢谢你！”旁边灰眼睛女孩突然说，她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晓媛吓了一跳，赶紧转身离开那里，那双灰色的眼睛真是恐怖，可她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那么友好，脸上还有一个深陷的酒窝，雪白的皮肤被阳光照得透亮，她的样子就好像天使，晓媛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回到家，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今天的一切，着重描写灰眼睛女孩，看来这个女孩一定很不寻常，她喜欢记下这些事情，前面的日记都写另一个人，她的男友，林寻。

今天并不想写他，因为他们已经几天没见面了。从上高中开始她换了许多男友，这似乎是一种游戏，可以迅速体会了解一个男生的刺激感，一开始她还是很羞涩，跟男生连句话都不敢说，但后来她甚至学会放肆地和男友接吻，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和对方贴在一起，她喜欢那种火热的感觉，但林寻还是很特别的，因为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林寻。想起这些令她感到后背发麻，那晚的体验真的是非常痛苦，第二天她甚至不能去上课，不过林寻保证过要对她负责，想到这里晓媛脸上露出微笑，林寻高大帅气的样子很吸引人，而且她对他的感情深信不疑。

此时天色已悄然暗下去，晓媛正对着日记发愣，客厅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回过神，有些慌乱地把日记收到抽屉里。母亲已经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看来要准备做晚饭了，晓媛走出卧室，母亲对她嘱咐道，“我给你买来很多冻饺，你上次说想吃鸭子，我也买了，都冻在冰箱里，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炖来吃。”

“好。”晓媛回答，母亲只是偶尔回来一次，她是一位记者，因为工作时常要奔赴各地，而且两年前她和父亲离婚了，父亲走后家里常常只剩她一个人。

“鱼？”母亲在厨房惊讶地问，“晓媛，你怎么突然买鱼回来，你不是不喜欢吃鱼吗？”晓媛扔在地上的鱼被母亲发现了，她只好回答“可我又突然想吃了，很想尝尝您做的鱼。”

“好。”母亲决定今晚给她做红烧鱼。

母亲在外工作的几天，晓媛按照父亲留给她的地址，坐公交找到了那里，才发现父亲居住的地方是居民楼对面破旧的出租屋，没想到父亲竟然住得如此简陋，晓媛感到深深的愧疚。而她的父亲此时在工厂忙了一天，累得精疲力尽，总算到了下班时间，他在附近的饭馆买了一盒便当，准备带回家吃，正巧遇到几位工厂的同事，邀他喝几杯再回去，他心想这也不错，好歹放松放松。跟他们一起进到饭馆，决定今晚痛痛快快喝一场。

等他醉醺醺地回到家已是深夜，打开房门，漆黑的屋子，他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才想起家里的灯泡早就坏了，自己又忘了修，他叹了口气，准直接倒头就睡，突然看到在黑暗中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熟悉的轮廓，好像是女儿，“晓媛？”他喊道。

“是我，爸爸。”晓媛站起身，面对他，隐约看见父亲脸上脏乱的胡茬。

“晓媛，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满身酒气落魄不堪的样子竟然被女儿看到，一时手足无措，“晓媛……你不要介意，是爸爸不争气，没本事才会过上这样的日子。”他想起自己离婚的原因，还不就是自己太无能，没有赚钱的本事，虽然当初和晓媛母亲爱得轰轰烈烈，但最后还是被瞧不起，养不了家光靠女人过日子，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样的男人。

“没事的爸爸，这些我都能体谅。”晓媛眼角悄悄流下泪水，幸好黑暗中父亲看不见。久别重逢的父女俩坐在一起聊天，不知什么时候晓媛睡着了，等她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身上盖着被子，父亲已经外出上班了。

    “有些事情还是永远不知道好。”探望完父亲，她在日记里写道。

最近学校里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熬，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林寻都没来找她，晓媛几乎每天都在期盼，结果还是失望。放学后她随着人群走出校门，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她，紧紧揽住她的腰，“你给我放开！”

“晓媛。”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到林寻，他笑嘻嘻地望着她，满眼都是讨好。晓媛感到无可奈何，“怎么，终于想起我了？”

林寻低头看她，眼含笑意，“是想你了。”

“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来找我？”晓媛露出失望的表情。林寻急了，紧紧抓着晓媛的手，“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你别生气，都怪我们班主任，这几天说什么要抓我们班谈恋爱的，逮到一对情侣就要把家长叫到学校……”

“那算了，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省得给你添麻烦。”晓媛沮丧地望着远处喧闹的菜市场。

“晓媛，你就原谅我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

“好，可这是最后一次了。”晓媛说着搂住林寻的脖子，亲吻他的侧脸，林寻立马扭头吻她的嘴，柔软冰凉的唇齿紧贴在一起，晓媛感受到林寻对自己身体迫不及待的索取，此刻她却从心底感到由衷的厌恶，脑海中却逐渐显现出另一个人的样子，清澈蔚蓝的大海，捕鱼少年挽起衣袖用力拖拽渔网，刹那间她感到一阵惶恐，猛地推开林寻，“停下……”

“你怎么了？”林寻的身影黑漆漆的挡在面前，晓媛心里没了底，“我也不知道……”林寻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转变为愤怒，“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他一脸决绝地甩开晓媛的手，转身离去，晓媛站在原地，彷徨地望着林寻逐渐远去的背影，悲伤莫名袭来，她痛苦地抱住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难过，到底缺失了什么，心里才会空白一大块，害怕没有东西来填补，害怕没有人肯在意她。她又立即追上去，就在快要追上林寻的时候，一个穿着跟她同样校服的女生迎面走来，停在林寻的面前，在他耳边亲昵地说了些什么，他们俩亲密地牵起手，一起并肩而去。看到这一幕，晓媛彻底愣在原地。

夜晚，银色的海岸，张小渔和女孩走在沙滩上，冰冷的海浪不断拍打在双腿上，还有脚下柔软潮湿的细沙，女孩细细体会着身处于这世界的美好，感到心满意足。

“要是我能看见就好了。”女孩无比渴望地说。听到她的话，张小渔叹了口气，望向大海，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明星闪烁。“你还没有名字，以后干脆就叫你海女，怎么样？”

“好。”女孩点点头，起名“海女，”是因为她来自大海的缘故吧。

“你有什么心事吗？”海女问。和张小渔待在一起这段时间，他一直沉默寡言，海女从未听到过他的笑声，他是为现在的生活而苦恼吗？可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他手里，他为什么不改变呢？

“不，我没有心事。”张小渔敷衍道，他低头望着脚下银亮的沙子，神情恍惚。难道是因为懦弱阻碍了他，海女感到深切地担忧，就算过去遇到了什么挫折，也不该一直停滞不前。

“你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吧？”

“其实你不喜欢就可以不做，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海女真诚地说，希望张小渔能把这些话听到心里。

“你没有尝试过离别，所以不知道这有多难熬。”张小渔充满悲伤地说，他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没有勇气，他不肯接受父母都已不在人世的事实，或许父母驾驶的渔船还在海上某处航行。只是大海太广阔了，让他们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对了，我一直在疑惑……”张小渔盯着海女迎向月光的侧脸，“如果当初被人抛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不会讨厌这个残忍的世界吗？”

“不会……这个世界一直在吸引我，它有无穷的引力，来到这就好像在完成一个遗愿……”

“遗愿？”

“我也不清楚，就是这个遗愿让我非常眷恋不舍，她就像一个沉重的寄托。”

三

从上次那个女孩第一次来买鱼，到现在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以至于今天看到晓媛的时候，张小渔忍不住露出微笑，这时晓媛也看到了男孩，他脸上如夕阳般温暖明媚的笑容，虽然脸色显得过于苍白，但不能否认是个俊美的少年，却终日埋没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她犹豫地走向鱼摊，隐藏住内心的紧张，拍了拍灰眼睛女孩的肩膀，她又有点后悔自己所做的举动，想转身离开，谁知女孩立马按住肩膀上的手，微笑着问“怎么了？你有事吗？”

晓媛看到那双灰色眼眸里透露出的善意，“我就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海女，你呢？”

“我……”晓媛看向一旁的张小渔，他低头默不作声，手拿着刀快速来回搜刮鱼鳞，晓媛有些不好意思，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塞到海女手里，“给，这本书盲人也能读。”海女心怀感激地收下，“谢谢，可是……”不等她说完晓媛就已经快步走远了。

傍晚收摊回到海边，张小渔趴在木船上修补破损，海女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书，虽然可以供盲人阅读，但她不识字啊，用手抚摸书上的字体，却连书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张小渔，”她喊道。

“怎么了？”

“那个女孩给了我这本书”她拿出抱在怀里的书，“可是我不识字，根本读不了，怎么办？”

张小渔接过她手里的书，打开看是专供盲人阅读的，疑惑道“是谁给你的书？”

“就是昨天来问我叫什么的女孩。”

张小渔想起一个名字，晓媛，在她校牌上写有，于是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说，“那我帮你去问她。”

他翻阅着手上的书，忽然看到某页夹着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张照片。他拿起照片，上面是晓媛，照片上她穿着蓝色的短裙站在海边，回眸一笑，海风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清秀的面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透露出温暖的笑意，张小渔仔细凝视着照片上的脸，在想她那时是朝谁微笑，能笑得如此开心。

而晓媛此刻正在家里到处翻找那张丢失的照片，她清楚地记得昨天还拿在手上看过，今天却不见了，照片对她很重要，找不到真的很焦急，母亲正好回来，看见晓媛把家里翻得一团乱，“晓媛，你在干嘛？”

“我在找照片。”晓媛头也不抬地回答，忙着翻起自己床上的被褥，她以前经常把照片压在这儿。母亲疑惑道“什么照片这么重要，让你急成这样？”

“就是以前我们一起去海边，爸爸给我照的那张。”

“唉，那有什么大不了，改天再去照一张就行了。”母亲叹了口气，注意到晓媛身上的衣服，奇怪地问“大夏天这么热，你穿长袖干嘛？”

“我怕把胳膊晒黑了。”晓媛心虚地回答。她还是不死心，把书包里的书全部倒出来，一本一本的翻。

“我都说别找了！”母亲突然不耐烦地训斥，“你怎么这么固执，找不到还非要找，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

“妈妈……”晓媛吓了一跳，不明白母亲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她们之间的交流本就少之又少，每当母亲生她的气，竟可以一个月都不理她，晓媛最怕这样。

“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再找了。”她语气哽咽起来。母亲听了没有说话，转身进入厨房。这让晓媛的心情跌入谷底，她不声不响地穿上外套和鞋子，打算离开家，现在母亲正在气头上，她只想立刻逃离这里压抑的气氛，可是走下楼梯的时候，眼泪还是不自觉流了下来。她来到海边，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晓媛。”

张小渔招着手跑过来，某刻晓媛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就好像过去他对她很熟悉似的。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停下脚步等他。

“怎么了？”

“是这本书……”张小渔把书递到晓媛面前，“这本书海女不懂，你可不可以帮忙教一下她。”

“当然可以。”晓媛非常乐意，这次见到海女，她的脸庞依旧清新脱俗，仿佛与世人不符，灰色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奇异的光芒，她看到海边的木屋，“这是你住的房子吗？”

“是的。”张小渔点头。她走进木屋，踩着吱吱呀呀的木地板说，“这样的房子很容易受潮。”

之后目光浏览了整间屋子，一张狭小的床，旁边放了张生锈的铁桌子，除去杂物，房内唯一显眼的是最里面的一间黑色的木头衣柜，屋内的布置相比自己家实在是简陋了许多。张小渔正在一旁失神地望着她，他突然想起母亲曾有一条美丽的白裙子，于是打开衣柜翻找起来，果然在层层叠叠的衣服最底下，找到了那条裙子。

“好漂亮的裙子。”晓媛看见他手里的裙子欣喜地说。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她继续问。

“可以，这是我母亲的裙子。”

“谢谢。”

晓媛身穿白色的连衣裙出现在张小渔面前，这条裙子其实是张小渔母亲留下的。飘动的裙边刚好挨到脚踝，赤裸的双脚踩在闪光的沙滩上，“多么美丽的女孩。”他心想，此时他看到晓媛手臂上一道道刺目的伤口，感到一阵心痛。他们坐在海边，任由海水温柔地拍打在双脚上，晓媛打开书，抓着海女的手耐心地给海女阅读书中的内容，海女仔细听着，眼里透露出对求知迫切的渴望。

“这是什么书？”海女问。

“这是一本诗集，是位名叫海子的现代诗人写的。”晓媛反复体会着书里的诗句，怀着向往的心情喊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什么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晓媛摇了摇头，她不知该怎样回答，“那是心里的感受，你只能自己慢慢去体会。”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来，晓媛不想让母亲担心，只好和海女道别，“我得回家了，下次我还会来教你。”

“好，谢谢。”海女充满感激地低头鞠了一躬。晓媛受宠若惊，教海女读书本来就是件简单容易的事，没想到她会如此感激。

“真的谢谢你，晓媛。”张小渔在一旁说。

“没事儿。”晓媛有些不好意思，“对了，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张小渔。”

“张小渔，明天我还会来教海女读书。”

此刻张小渔心中涌动出难掩的欢喜，激动地回答“好，我等你。”

告别了张小渔和海女，晓媛回到家，看到母亲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

“你去哪了？”

“我一直在海边待着。”晓媛小心翼翼地回答，现在她害怕跟母亲解释任何事情，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长舒一口气，手臂上传来刺痛，她皱着眉头挽起袖子，手臂动脉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都是她自己拿刀片割的。

发现林寻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那天，她蹲在路边哭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明晃晃的路灯照亮街道。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浑身都像是麻木了，她无力地倒在床上，悲伤如同噩梦般侵蚀了她年少无知的心，她留给自己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因为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这辈子她都得承受心灵上无法摆脱的耻辱和创伤。

“对不起妈妈。”晓媛自责地流下眼泪，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日记本，写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然而此刻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房门已经悄悄被打开，此时母亲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四

清晨，晓媛从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她打开窗户，让清凉的风吹拂在脸上，她想，尽管现在的生活很难熬，但她还是要别无选择地坚持下去。

她走到餐厅，把餐桌上凉透了的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母亲早已外出上班，她准备为自己制作早餐。今天她决定不再像过去一样披散着头发，出门前特意将头发高高的扎起。走进校门，她看见林寻挽着另一位女生向她走来，“嗨，林寻。”晓媛主动向他打招呼。

林寻出乎意料地愣住，掩藏不住尴尬地回答“早上好啊晓媛……”晓媛不再理他，直接转身走进教室，身后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她下定决心重新开始。此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海边少年站在落日红色的余晖里朝她微笑的模样，放学的钟声响起，晓媛怀着满心期待走出学校，她迫不及待要去海边找到张小渔和海女，昨晚她准备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要讲给海女听。只可惜在她抬头看天空的时候，才发现天上雾蒙蒙的，仿佛有雨要降下来。

现在张小渔正坐在鱼摊边，看着水池里的鱼儿在不断吹吐着泡泡。天空已经变得乌云密布，有冰凉的雨珠落在脸上，看来他不得不准备收摊了。

当晓媛淋着雨不顾泥泞跑到菜市场，看见张小渔的摊位已经空了，雨下得这样大，他早该收摊了吧。晓媛失落地低下头，看到脚上沾满污泥的白皮鞋。她只好回家，可当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母亲正拿着她的日记本站在门口，她早已失去理智，冲上前抓住晓媛的胳膊，拽起衣袖看见她满胳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气恼得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晓媛摔倒在地上，她内心羞愧至极，从未想到母亲竟然会翻看她的日记，那些可怕的秘密通通被扒光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太让我失望了……”

晓媛既懊悔又自责地低下头，冰凉的泪水滴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此刻她真希望自己能从这世界立即消失。

“明天我就带你去办转学。”母亲不容置疑地说。

第二天早上，母亲到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硬拽着晓媛走出校门，听到学校的同学对自己议论纷纷，她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校门，坐上了母亲的轿车。当车开过海岸的时候，她努力朝遥远的大海望去，这时母亲对她说道“回去收拾好行李，我会把你送到国外，那里的教育条件更好，我早就想这么做。”晓媛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的大海。

到了家里，母亲已经开始替她收拾行李，晓媛在一旁焦急不安，“妈妈，我需要向一个朋友道别。”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

母亲沉默半晌，缓和了语气说道，“好吧，你快去快回。”晓媛仿佛终于得到救赎，马上离开家，向海边跑去，看见张小渔独自坐在海边。

“张小渔！”

她大声呼喊，张小渔惊喜地回过头，“晓媛？”

她飞快地跑到张小渔面前，忍不住直接伸开手给了他一个拥抱，“给，这是我写给你的信。”张小渔感到出乎意料，紧张地接过信封，“我……会仔细地读的。”

“还有……”晓媛急切地望着张小渔，眼神中透露出不舍，“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听到这个消息张小渔愣住了，“离开？为什么？”

“是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晓媛神情悲伤地说，“总之我要走了。”

张小渔紧接着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学业完成以后。”

张小渔苦恼地低下头，这可是他喜欢了那么久的女孩，他简直难以想象她不在这里的日子，尽管曾经的很长时间他们都毫无瓜葛，但每天他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的身影，期待着每次放学她从他的鱼摊前走过。她走路的姿势，柔和的背影，脸上无意间闪过的表情，还有她身着白裙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他心中。

“再见！”她最后对他说。

“再见了，晓媛。”

晓媛走后，张小渔打开信封，只见信上写道：

“等我，希望再次回到这里时能见到你。”

——晓媛

三年过去了，张小渔坐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大海，时间日复一日地耗尽，自从那次告别，晓媛突然如同失踪一般了无音讯，再也没有见到她。他感到心灰意冷，萌生出离开此地的念头。干脆带着海女一起离开吧，不要再做个碌碌无为的卖鱼少年，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粘的沙土，长叹了口气，独自走向不远处的木屋。他决定去部队当兵，多年以后自愿成为一名驻守边关的战士，自从离开他再也没有回过那片海岸。海女却始终对那里念念不忘。

“小渔……”

“怎么了？”张小渔收拾好行囊，他即将去往祖国的最北方。

“我想回到我们最初遇见的海岸。”海女充满怀念地说。张小渔听后犹豫了很久，他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好，你想回去就去吧。”

“你不回去吗？”

“不了，我得立即出发了。”张小渔说完背起行李准备出发，海女伸手抚摸他的侧脸，“去吧，要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

“嗯，知道了。”

“对了，我还想问你……”海女拉住张小渔的手，“你驻守的北方，那里有大海吗？”

“没有。”张小渔回答，同时举起海女牵着自己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海女惊讶地抽回手，“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啊……”张小渔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说完转身离去。海女独自回到曾经的海岸，她知道这片海洋对张小渔也意义非凡，只是他不会再回来了，在这里他失去了太多，他所有最爱的人，感情一旦逝去就不会再有。海女向着无垠的大海走去，脑海中突然想起一句熟悉的话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好像突然醒悟，抱紧了怀里那本晓媛曾送给她的书。此时一位面容苍老的妇女手捧着骨灰盒走向海边，她将白色的骨灰撒向大海，脸上尽是悔恨和悲伤，下垂的眼角泪光闪烁。海女忽然听到抽泣的声音，疑惑道“请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

妇女坐在沙地上，颤抖着声音说，“她一直想回到这里。”她的眼里充满自责与愧疚，“我女儿活着的时候一点都不快乐，但我从没意识到。”

“直到她突然永远离开了我，可她还要回到这里呢！”妇女又突然站起身，将全部骨灰撒向大海。

“请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您女儿是谁吗？”

“晓媛。”妇女回答，

海女听到这个消息，脑海一片混乱，只有耳边传来阵阵浪潮声，仿佛在提醒她所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真实，她离开了海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接听是张小渔的声音，“喂，海女。”

“怎么了？”

“海女，我现在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啊……”她尽力掩藏住悲伤问。

“咦，你的声音怎么像在哭，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在哭。”海女努力调整情绪。张小渔的声音透露出难掩的激动，“海女，我想问你……等我这次回来你能嫁给我吗？”

此时海女回头面向大海，久久不语，脸上的泪水被海风一点点吹干。现实与幻想总是不符，原来那天晓媛跑到海边并没有大喊张小渔名字，她只是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张小渔的背影，把手上的信封紧紧攥在手里，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说了句“再见，张小渔。”随即将信封埋在脚下的沙地里，不舍地望了张小渔一眼，最后永远地转身离开……。命运仿佛只是在少年的耳边轻声开了句玩笑，这段关于青春荒诞无知的情感，随着时间一同消失殆尽，永远沉入大海。最后张小渔去往没有大海的最北方，而晓媛，为了回来，永远葬身海底。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对晓媛而言，只是一场遥远而可望不可即的梦。

“晓媛，就让我代替你，继续完成你曾未了的心愿。”这一刻，海女终于领悟了自己来到这世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