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情殇

在我刚从妈妈的腹中出来，奶奶只抱了一下她的大孙女之后，就丢下四个孩子离家出走了，不是因为与家人闹矛盾，而是因为神经失常。对于奶奶的音容笑貌，还在襁褓中的我是没有任何印象的。自从离家之后，奶奶再也没有回来。关于爷爷与奶奶的故事，我还是从父母那里获悉。尽管是碎片化、零散的，但是经过慢慢拼接在一起，还是能够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奶奶属于跨越新旧两个社会的人。生在旧社会，贫穷落后，能够保命度日活下来是最大的幸运。可能是淮河水的滋养，奶奶天生就是一个美人坯子。可是由于是农家女，而且是一贫如洗的家庭，即使有姣好的容貌也不能改变她的命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对生活在落后又封闭的偏远地方的奶奶来说，自己的终身大事根本无法自己做主。在当地媒婆的撮合撺掇下，身材高挑、面容白皙、五官清秀的奶奶嫁给了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脾气暴躁的爷爷。

老一辈人的婚姻是没有爱情可言的，同锅挖勺、同床共枕之后就将就着过日子。至于夫妻感情，大多是在老婆老汉热炕头上日积月累慢慢培养的。当然，从素不相识到同床共枕，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变成长年累月在一起，要培养情深意笃的深情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爷爷和奶奶之间要说没有感情也不恰当，要说感情深确实谈不上，因为两个人自组成家庭，搭伙过日子起，大小战争似乎没有间断过。

因为生在旧社会，饱受苦日子的折磨。进入新社会，组成了家庭之后，有了自己的田地，一个家庭要摆脱贫穷的困境，在当时情况下只能从土里刨饭吃。庄稼人懂得人勤地不懒的道理，身为农民的儿子，爷爷自成家立业之后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生产责任制之后，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爷爷就更加忙碌。夫妻俩的生活只要稍微勤快一点都能够解决，但是一个大家庭的吃穿用度在当时确实是个大问题。遇到风调雨顺，还勉强可以度日；如果遇到老天动怒，一年辛辛苦苦的劳作到头来都打水漂，一大家子就面临揭不开锅的困境。

作为北方的汉子，虽然爷爷身材矮小，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思想特别重。当一年到头的艰辛付出，能够让全家不受冻馁的威胁时，爷爷还不时露出微笑；如果遇到天灾人祸，颗粒无收，一日三餐没有着落时，爷爷那张原本就黑的脸变得就更没有血色了。而他那一点燃就炸的炮仗脾气，看到家庭陷入窘境，自己又没有办法改观，就更加愤懑。就像鲁迅说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爷爷内心的激愤挤压到一定程度要挑选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奶奶就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爷爷之所以迁怒于奶奶，真正的原因无法知晓，外人知道的就是爷爷怪罪奶奶身子重（按照爷爷的话说就是好吃懒做），不会操持家务。爷爷认准的死理是，一个女人家里家外都应该是一把好手，既能够上得厅堂，又可以下得厨房。依照爷爷的这个对老婆设定的标准，显然奶奶是不合格的。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强壮的奶奶，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四个孩子已经把她身体的精华都榨取的差不多了，没有大病不患、小病不断对整个家庭来说算是莫大的福气。可是，倔强的爷爷身在福中不知福，仍然执拗地坚持认为奶奶应该起早贪黑忙好屋里屋外的事情后和自己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对于爷爷这样高标准的要求，奶奶是做不到的。这样换来的结果就是爷爷的轻者辱骂，重者拳打脚踢。原本就生活清苦，加上四个孩子整天围在身边哭哭闹闹，这本来就够让身体孱弱的奶奶应付的了，爷爷喜怒无常隔三差五的数落和打骂，让原本就脆弱的奶奶更加痛苦。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婚姻、家庭、孩子是她生活的全部，也占据了生命的主体。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每一个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婚姻经营好，夫妻俩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把家庭操持好，充满温馨的烟火气；把孩子培养好，在保证孩子健健康康的前提下，尽可能让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有出息。这些，奶奶肯定也有，而且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可是，一个瘦弱的女人，能力毕竟有限，现实的艰难凭借她的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努力与自己的希望相去甚远，加之爷爷无厘头的近乎胡搅蛮缠的无理取闹，让奶奶对生活、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希望。对一个有家室的女人来说，看不到希望的生活是最痛苦的。由于受传统思想的束缚，加上目不识丁不善言辞，当委屈和酸楚长时间挤压在内心得不到宣泄，日积月累，走火入魔就在所难免。

发病之初，如果及时干预和治疗，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受男权思想影响，大男子主义特别厉害的爷爷虽然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奶奶的不正常，但是他不仅没有给予及时的治疗，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对她爆粗口，偶尔还会动粗手。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四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自然也不知道妈妈已经身患重病，还整天身前身后地哭闹。得不到丈夫的关爱理解，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虽然此时的奶奶已经处于半神经半清醒的状态，但对自己生活的家庭已经失去了牵挂和留恋。在她的大孙女出生不久，在全家都沉浸在添人进口的喜悦中时，奶奶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没有带任何的物品，没有留下任何的讯息。

奶奶出走的前几年，举家尝试在各地寻找了一段时间，可是杳无踪迹。随着时间的推移，全家人疲于忙碌生活，慢慢就把寻找奶奶的事情放在一边。奶奶在的时候，爷爷看奶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奶奶不在时，爷爷要亲自为四个孩子的温饱操心，方方面面事无巨细，这时候爷爷才发现奶奶对整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是，幡然醒悟为时已晚。偌大的中国，茫茫人海中到哪里去寻找。俗话说：“世间没有卖后悔药的。”不论怎样自责，如何后悔都无济于事，再也换不回那个当年在当地素有大美人之誉的奶奶。一切无法改变，爷爷只能为自己当年的粗野莽撞埋单，起早贪黑把四个孩子收拾好，再忙田间地头的事情。对爷爷来说，一个家庭的一半没了，对另一半来说是最大的不幸。可是，当爷爷真正明白过来时，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在奶奶离开的日子，爷爷的后半生可以说是艰难度日。这样的结果是谁亲手造成的呢？我想，直到爷爷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内心的负疚，甚至是负罪感都没有放下过。

时光流逝，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剥蚀，一个人在外流浪的奶奶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对后辈们来说，即使不是正常的老人，如果奶奶还健在，都是家庭的幸事。家有一老，甚是一宝。有老人在家，就有了维系生命的根系。不过，我们深知，茫茫尘世我们的愿望只能是一种奢望。不论如何，我们这些晚辈们都衷心地希望奶奶在她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了委屈，能够始终开开心心，活出大美人原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