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长假，下午四点，阳光西斜，房间里还是有点阴凉，抱着本子坐在院里晒温温的太阳。姆妈坐在一旁，穿着她多年不变的老工装，裁缝侧边裤，缝奶奶老布鞋的边，闷不吭声。

姆妈不知道又跟奶奶在呕什么气，昨晚七点多，给奶奶擦身子，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帮老人擦身子，擦下体的时候，老人不自然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过毛巾说自己来。我背过身，没有吭声，也有点赫然，平时这事情都是姆妈做的。回来这两天，又不知道在闹什么，对奶奶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一问起就火很大的走开。老人的身体干枯粗糙，各种斑纹匍匐在身上，宛若干枯的爬山虎依着老房子。岁月在那里，不解风情。

奶奶身体不好，06年脑溢血，身体半边中风，吃喝拉撒均要人照应。爷爷在时，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一切都还好。直到09年4月，爷爷在清明前一天晚上毫无征兆的去世。

尤记得当时我一脸懵然脑子空白的回到家时，奶奶哭肿了眼拉着我的手说怪她晚上没怎么听清爷爷说什么，又身体不能动，不会拔120。我不知道当时奶奶是怎么守着爷爷到天亮等孩子们过来的。脑子里全是前几天爷爷打电话跟我讲说：清明假回家，老家桃子熟了，很甜很甜……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仿若昨天，还是会很难过。

离了爷爷的奶奶，生命好像没了主干的树，枝桠横杈没有依附，不信任任何东西，包括儿女。办完丧事我要回校，到奶奶床前打招呼，起身要走的刹那，奶奶突然拉紧我的手，又害怕又像佯装开玩笑的说，别走好不好。我的手被箍的生疼生疼。

事情并没有以我留下做为结局，我回校继续把书念完，虽然偶尔也会很豪气的想休学回家照顾老人，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现实往往牵绊良多。后面的寒暑假，都会尽量陪在奶奶身边；再后面实习毕业工作，就几乎离了轨道只在年节去看看奶奶。

直到今年年初奶奶住到了家里。老人家似乎现在对吃的比较感兴趣，爱吃这吃那的各种零食，还有点小脾气会耍小性子，也会在背后说说这个那个的不是。我不能说奶奶是个多好相处的人，她也许会有点自私，长年的病让她还有点焦虑。

到这为止，我该想想怎么解释这对婆媳关系的微妙了。

奶奶有三个媳妇，我妈是第二个。我还小的时候，记忆中姆妈和奶奶还是和睦相处的，因为一年也就见几次面。那个时候，奶奶顶不喜欢小婶婶，说她好吃懒做，吃东西挑三捡四，又不怎么主动干活娇气的很。也会说大妈的不是，说她动作慢，做饭菜不好吃怎样。关于我妈倒还说的少，偶尔说起也是说姆妈太节省了，听着像是夸奖，姆妈也总是告诉我说要听奶奶的话。

到后面，事情就不知怎么了。奶奶生病的第一年，是姆妈先自告奋勇的去老家照顾两个老人家的。也就是这一年，婆媳关系大为改变。

事情是永远说不清的。姆妈说是奶奶刁难她，说菜不好吃就不吃，老是指使她做这做那，不许她干这干那。她说她是伤透了心，捧着一颗心去，被摔得七零八落而回，再没想过奶奶是这么难伺候的老人。奶奶说，是姆妈不懂事，脾气又大，老是恶语相向，饭菜也不好好做，让她休息看电视还不乐意，整个人都死板的要命。

终于熬到年底，过完年我们一家把妈从老家接回来，姆妈很给面子的玩了一次离家出走以示她的愤怒。我现在仍记得，当时我颤抖着小嗓子像爷爷打探姆妈是不是想通又回了老家：

最近奶奶都还好么

嗯，都还好，不错，不用担心

哦，那就好。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两个老人倒是更方便了

……

于是我只能挂了电话踩着自行车再到处找人，后面大晚上，姆妈自己回来。至此之后的几年，除了爷爷过世时姆妈回了老家见过奶奶一面，这对婆媳再没见过面。奶奶偶尔还会过问姆妈，而父亲只要一跟姆妈说起奶奶，则必有一吵，而也终都会以姆妈抹泪父亲闷头不语告终。

我曾数次想尝试让姆妈与奶奶和解，我说纵使奶奶可能有点娇横或是自私或是其它，你想想她好的一方面也是可以的。比如她帮你把我带到那么大，比如她对父亲的养育之恩，她年老已属弱者，你又何必再去计较已经过去的。姆妈便开始絮叨把我带大时对我怎么怎么不好，分家时对父亲又是怎么不公。

更多的时候，她直接甩出一句，你什么都不懂。所以在我觉的很崩溃的时候甚至说过，你这样子是要让我以后学着做榜样么这样的硬话，然后姆妈便又开始抹眼泪。

我始终不知道，姆妈的心里头有块怎样的硬伤。她就像个小孩，执意远离自己害怕的东西，逃避不去面对，不得不面对便大吵大闹，还有哭泣，我们都心疼，但说实话，更头疼。父亲甚至有一次迟疑的跟我说：你姆妈是不是变成了心肠歹毒的坏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那是我妈。然后又马上反驳自己说，奶奶有时候也是，挑三捡四太难伺候了。

我爸是永远拗不过我妈的，她亲妈也就是我外婆也拗不过，世界上对我妈最重要的几个人都拗不过我妈，想想这些我就觉的很绝望。

事情如果能有个清晰的爱恨脉络，也不至于这么纠结。关键是，我并没有办法对这一切轻易的下个定论说是姆妈太坏欺负老人，或是奶奶太娇纵，把老好人的姆妈逼成这样子。

她们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没有绝对的缺点和优点，都性格分明但善恶模糊的活在我的世界里。父亲尚且做不了一个抉择，我更是不能理清这里面的纠葛。我只是想，人生这么些年，等老了走不动了生病了，身边的那个人也不在了，该如何体面的老去，孩子们大概不会有大恶，但人的本性里能做到大善的人又有多少。

孩子是不能时刻陪在身边的，他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老人也不可能为着自己绑着孩子，更多的时候还得靠自己了此余生，这样想自立却又不得不借援手，飘零散落的余生，生生让人觉的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我忧愁，且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