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有情何似无情(下)
文|乐君辞
林甫煌目送契丹兵远去,这才向南急行,此地距云州城尚有百里之遥,向来人烟稀少,比之去年,却更显荒凉,连那山间的茅屋也早已破败。林甫煌想自己杀了阎都头,事情虽然过去一年,但还是小心行事为妙,便从包裹中取出萧槿为他缝制的汉家衣服,将契丹衣裳换下,不由想:“不知她的风寒好了没有?”
正自思索间,忽见远处十来骑快马迎面而来,扑腾腾地扬起满地尘沙,林甫煌驱马行至道旁,避开一条大路,却见那些人吆喝着,竟然将自己围上。
林甫煌见是一众兵士,中间夹着两个儒生,自己并不熟悉,不禁闷声问:“各位军爷,不知有什么贵干?”
“好你个贼子,爷爷我等了你整整一年,你他娘终于回来了?装认不得老子了?弟兄们,上!”为首那人冲他吼道,说着一挥手,众兵士一拥而上。
林甫煌不及辩解,抽出腰间佩剑,连环快扫,击落众兵士武器,抱拳道:“恐是误会,我与诸位素未蒙面……”
“你娘的,蒙个屁!”那人说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双手拿着砍刀,朝他砍落,林甫煌长剑斜引,那人扑了个空,回首一刀,直向马臀砍来。林甫煌见他一刀下去,马儿必死无疑,心中怒气陡升,长剑快了他一步,挡下他大刀,顺着刀身刺向他手腕,那人变招不及,手腕被削落一片肉,大刀“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林甫煌,你还敢使儒门的武功!”方才那两名儒生一直不动手,见他使出儒门剑招,不禁道。
“你们认得我?”
“哼,你投靠契丹,卖友求荣,我们才不认识你!”
“那是为何?”
“少废话,乖乖束手就擒!”话到掌到,他二人左右配合,一齐向林甫煌击出,林甫煌剑在手中,不忍伤及同门,朝后一仰,将剑插入鞘中,顺势避过双掌,接着左手撑着马鞍,横腿一扫,将二人逼下马背,道:“承认。”
那官兵见他一招制敌,功夫厉害,面面相觑,不敢再上,便在这个空当,林甫煌又拔出长剑,跃下马背,拿住为首那人,道:“说,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那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林甫煌一掌将他击倒在地,立剑指着他胸口,道:“我数三下,没人说,我就先杀他。”
“一!”
“是,是我们接到一封飞信!才知道你回来!”
“谁的信?在哪里?”
“这,我们不知道,信还在府中!多半……多半是等拿下你,再来讨要赏钱……”
“哼!”林甫煌料这些小兵也不知情,他心中怀疑乃是契丹武士悄悄跟踪,或是有心人暗中盯视,与他们纠缠无益,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走了二十来里,才停下让马儿歇息,经此一闹,云州城是去不成了,反正也要回家,他盘算一番,不如沿旧时路径,倒也快,把定主意,便在一处农庄置备了一些干粮,过雁门关,出代州县城,一路竟然十分顺利,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消除。
说来也巧,这日傍晚,正巧又走到当日那座村庄,都说近乡情怯,林甫煌临近村落,也是心中忐忑,当日还是意气风发的儒生,今日再回,却已成了一个落魄的游离学子。心中胡思乱想,脚步不由走到当日那老者的门前,犹豫半天,终于推开栅栏,走进院子,道:“老丈在家吗?”
林甫煌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按说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村中断续便有炊烟升起,这院中却是毫无烟火气息,不禁心中忧虑,上前急走两步,刚一推门,门上尘土扑簌而下,但见屋中空无一物,只剩一方破炕与倾颓的后墙,显是久无人迹。
他茫然退出,不知该往何处,呆了一会儿,看远处炊烟升起,郁郁往那处走去,隔着疏篱望去,院中坐了一对四五十岁左右的夫妇,一个孩童正在院中跑动,一个又矮又胖的女子,在院中锅头上烧火煮饭,那对夫妇见他是外地人,斜着眼看他,那老汉走至柴门处,却不开门。
林甫煌上前,隔着柴扉,问道:“天黑了,不知是不是方便借宿一晚!”
“没地儿!”
林甫煌掏出一串铜钱,道:“我是个过路人,不知有吃的吗?”那老汉犹豫了片刻,道:“你进来吧。”
林甫煌朝外边的一张椅子坐定了,道:“老丈,向您打听一件事。”
那老者瞅了他两眼,蜷了蜷身子,瓮声说:“知不道。”
林甫煌道:“村口那对老夫妇呢?不瞒您说,我当时穷得没饭吃,多亏他二人给了我些粥饭,现在赚了一些钱,怎地?他二老呢?”
老者听闻他曾在此乞讨,应该也是个穷苦人,这才放下戒心,悠悠道:“唉,老三头就是心好,咋就没落个好报?”
林甫煌压住情绪,道:“咋地,他二老咋了吗?您得给我说说,恩公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者道:“娃呀,我看你年轻,是个好娃,这天下的事儿啊,不同以往了。”
林甫煌点点头,道:“您说的是,恩公到底怎么了?”林甫煌给他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老者端过茶碗,道:“你这个打扮,倒像个读书人,可不能这么穿!最近啊,听说这一带有点儿根底的书香门第,都遭了祸了,这是天罚那些读书人,你可不敢这么穿。”
“读书人怎么了?老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给我讲一遍,如果恩公有什么冤屈,我一定替他报。”
“唉,老三头被个读书人给害死了!”
“啊!读书人,二老本本分分,读书人为什么要害他?”
“这你不知道哇,头两年,那官兵来抓人,有个读书人见了,打跑了官兵,没过多久,官兵再来,找不到那个读书人,不仅人照抓不误,还把她爹妈和她三叔害了……唉,可怜老三头,做了一辈子好人……”
老者叹了一口气,又道:“说给你听,也就听了,可别想报仇的事儿,穷苦人,哪里闹得过官兵,闹过一个,闹不过一堆,最后,还是咱自个儿受罪。”他见林甫煌双目含泪,神情激动,只当他伤心难过,不禁拍了拍他肩膀。
林甫煌当日救人心切,事后走得匆忙,万料不到竟害得她两家惨亡。此时经那老者说出,字字剜心,胸中悔恨交加,却是无处发泄。老者道:“行了,有你这份心,老三头也安心了,娃啊,我这屋里留不了你,吃过饭,你自个儿走吧,村里多得是空房子,你凑合一晚,再不行,南边还有一座大庙,比村里土房好些。”
林甫煌原本也不打算住在人家,勉强吃了几口,临走前,又多给了老者两串钱。他走回村口,又回到老三头院中,轻轻推门进去,看着空落落的屋子,不禁想起那名女子垂立门边,四个老人站在地上,烛火掩映中,炕上那个小娃儿忽闪忽闪的笑脸又再浮现,往事历历在目,而今荒园萧索,杳无人迹,他心中伤痛,不禁喃喃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晚风习习,他独自一人,暗暗流泪。
这晚他便在炕上躺着,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盘坐炕上,静坐调息,不料自责悔恨一齐涌来,想:“我明日便舍了性命,冲到官府去为二老报仇!”他心绪激动,坐着只觉烦躁。时至深夜,忽然听得院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是自己幻觉。又一会儿,又听得细微声响,马儿蹄声咯噔一声,似乎原地踏了一步。
林甫煌以为有人偷马,心中无名火起,悄悄下炕,要将偷马贼抓个现行,他使出轻身功夫,出了房门,淡淡的月光下,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形,蹲在地上,正在一点一点捡地上的马料吃,那马儿静静站在一旁,低头顺目看着他吃,似乎十分听话。
林甫煌看只是一个孩童,偷吃草料中的豆子,心中酸楚,什么火气也没了,假装咳了一声,往前稳稳走去,那孩子听得人声,头也不回,就往外边窜去,林甫煌一个箭步,将他拦住,道:“别怕,我有吃的。”月光下,只见这人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蓬头垢面,看不清楚。林甫煌牵他手臂,只觉入手似抓着一根枯木,不敢使劲,生怕弄疼了他,柔声道:“来,我有吃的!”说着,将他拉入屋中,解开包裹,取出两张饼,又从包裹中取出蜡烛,点燃了。
烛光一亮,林甫煌伸手要将饼递给他,只见漆黑之中,他一双乌黑双眼,半眯着看着他,满是恐惧,依稀之间,似乎有几分熟悉。林甫煌心中一动,手中拿着的饼掉在包裹上,他也顾不上,左膝跪倒在地,就着一闪一闪的烛光,去拨开他脸上蓬发。
那孩子勾着身子,努力向后缩,似乎十分害怕,火光掩映之下,林甫煌这才认清,原来他就是当日那名小女孩儿,只是身形瘦弱,头发蓬乱,才误把她当成个小男孩儿。
林甫煌情难自已,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颤声道:“是我,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哥哥!英,哥哥!”那小女孩儿被他一搂,见他哭了,吓得也要哭,越发想要挣脱他怀抱,林甫煌轻轻抱起她,放到炕沿上,将饼地给她,站在地上,道:“英,英,吃!”说着用手连连指自己,道:“哥,哥,古哥!”那小女孩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饼,终于一把夺过,大口大口吃起来。
林甫煌怕她噎着,忙将水壶拿出给她,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只觉入手如枯骨一般,半点儿肉也没有,心中大感酸楚,只是轻轻抚着她背。她吃过一阵,似乎终于明白林甫煌不是坏人,眼神才渐渐由惶恐变为疑惑,林甫煌看她眼神有光,不似之前呆傻,又看她身形瘦弱,不知吃了多少苦,想到方才她在院中偷食草料中的豆子,不禁又落下泪来。
片刻之间,她将两个饼尽数吃了,林甫煌怕她一下吃太多,不再给她,只是安静看着她。间或吹过一阵风,透过破窗,烛火一闪一闪,映在她的脸上,林甫煌见她吃饱后神情渐渐缓和,竟然慢慢眯起眼睛睡着了。林甫煌待她睡稳,才轻轻将她扶倒,枕在自己的行李上,又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盖上,夜色浓重,林甫煌望望窗外,但见一株细柳新叶在月光下斑驳摇曳,煞是可爱,他又看看英儿,坐在上风口,静心打坐护着她。
陋室依旧,但在他心中,却觉得异常温暖,心中想:“天道无常,人心纷乱,总算还有一丝悲悯。”他感念上天恩德,先前要舍命报仇的心情再也不存,情绪平和,这一坐直到天色大亮,东方第一道曙光照在脸上,才睁开双眼,往旁边一瞧,只见英儿满眼含泪,将脸上冲了两道泪痕,怔怔看着他。
林甫煌柔声道:“你醒了?”英儿轻轻拉了拉他衣角,好半天,道:“英,哥哦……”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似乎是喉咙受损,林甫煌却觉得这声音似乎天籁一般,不由得喜极而泣,道:“嗯,是哥哥,是哥哥,英儿,你认得我啦?”
小女孩儿忽然坐起,道:“英,哥哥!”眼神之中充满喜悦,林甫煌看她眼神不像以往那么空洞,显然神智已经恢复许多,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哥哥带你离开,回到哥哥生活的地方,好不好?”
却见英儿伸出手来,去抹林甫煌脸上的泪,道:“哥哥咿,不哭。”林甫煌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紧咬下唇,努力一笑,道:“好,哥哥不哭,英儿饿了吗?来,先吃点儿东西。”英儿接过饼,将它递到林甫煌嘴边,道:“哥哥吃,好吃的!”林甫煌咬了一口,道:“嗯,英儿吃!”
两人久别重逢,林甫煌见她无依无靠,要将她带在身边,英儿朦胧之中,也明白大概,林甫煌牵着马,看着她忽前忽后的绕着他跑来跑去,只是微笑。
出了村口不多远,是一座破庙,英儿看见破庙,忽然止住了笑声,拉着林甫煌的衣角,伸手指着那座破庙。林甫煌跟她到了庙中,一推门,只见一个老乞丐正横躺在当地睡觉。英儿上前一摇他手臂,喊道:“英!英……”那老乞丐翻了个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拍拍英儿的小手,道:“好好,英儿,走!”
“啊呦!你是谁?”老乞丐缓缓坐起来,看见林甫煌,似乎吃了一惊。
“啊!晚生是过路的读书人!”
“哦,读书人,好,好!你来这庙里干啥?拜佛祖哦?”
“英儿带我过来,冒昧一问,前辈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哦,这样啊,老乞丐哪里是什么前辈,我刚来两日,住在这儿,和她倒也做了个伴,怎么?你们早就认得?”
“晚生,唉,说起来,都是晚生的罪过……”林甫煌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觉得这老乞丐十分亲近,便将去年之事和他说了个大概,那老乞丐点点头,似懂非懂。林甫煌又道:“我要带英儿回去,她前来和前辈告别,不知前辈家住何方?”
“唉,我老汉家在临清,去年打仗的时候啊,被儒生疏散到了山里,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唉!”林甫煌一听,临清正是顺路,喜上眉梢,道:“前辈不如和我们一起往临清,也好和英儿作个伴!”
老乞丐向他瞥了一眼,道:“一把老骨头了,可懒得动弹了。”林甫煌见他孤老可怜,一人在此,终非长久之策,又费了一番说辞,终于说服他跟着自己二人一同回去,英儿有他作伴,果真更加高兴,一会儿拉着林甫煌左手,一会儿又去拉拉老乞丐衣角,跑前跑后,只是张着嘴巴直笑。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