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三月初二那天,不知是上午,下午还是晚上,他爷爷抱着刚出生的他,给他取名叫崔仕信。
“仕”字取自《论语 微子》里的“不仕无义”的仕,他爷爷想让他以后有个好前途。毕竟在他爷爷那个年代,人们都会觉得当官,就代表成功,就算光宗耀祖。而“信”字在后,是他爷爷想让他以后做人要以诚信为本。
很好的一个名字,但他却没用几年。
因为早产,崔仕信身体很弱,基本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有一次重烧,烧坏脑子,他爷爷带他看医不及时,搞出个后遗症,导致后来的日子直到现在,记忆力这方面都比平常人要稍差那么一点。
这件事让他爷爷很自责,自那次起,便对崔仕信疼爱有加。
崔仕信的身体缘故,让他在记事之后的几年极少出过家门,更别说和同在一个老街的小孩子们一路玩闹。
可刚记事的小孩总不得整日躺在床上或是发呆,于是他爷爷经常在忙完事的下午末段时分,拿着他自己以前练过的字帖和他自己写的诗,带着崔仕信坐在狭小的阳台边,迎着那时很舒服的夕阳光,教他认字,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给崔仕信讲上一段他自己写的诗,尽管崔仕信什么都听不懂。
但是崔仕信却很喜欢爷爷讲诗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 他爷爷会背对着金黄色的落日余晖,用他那戴着假牙的嘴巴口齿不清地说着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并且偶尔还会因为太过深情,使得脸涨得通红,稍不注意还会把假牙说掉。每到这个时候,崔仕信总是因为爷爷有些滑稽的模样傻呵呵的笑很久很久。
可能这个时候是崔仕信最开心的时候,爷爷那泛着金黄余晖的身影,留在了崔仕信心里整整十七年未忘却。
这种日子在崔仕信五岁之前总是会有,嗯……应该说是只要哪天有夕阳,那么那天他爷爷就会这样做。
老街上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少,见到崔仕信他爷爷都会叫他外号“五百瓦”,就是关于电灯的那个瓦字,而崔仕信每次抬头问他爷爷五百瓦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爷爷总会笑着漏出他的假牙说:
“信儿啊,你知道为啥咱们家的灯很亮吗?那是因为咱家那灯就是五百瓦这个型号的,所以会亮。”
显然他爷爷从未对他解释清楚过,但他还是会傻乎乎的对他爷爷说:
“信儿喜欢亮的,亮了我才会看见东西,所以我也要当五百瓦,信儿是小五百瓦。”
嗯……一直到崔仕信来来的很多年内,再回想起“五百瓦”这个外号的时候,还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崔仕信本应该三岁去上幼儿园,却因为身体缘故拖了整整一年。崔仕信记得很清楚,报名那天是爷爷背着他去的。
幼儿园的位置在崔仕信他家那条老街的街后河边。
极少出门的崔仕信很害怕上学,伏在爷爷的背上怎么也不下来,爷爷走路很慢,甚至可以说是吃力。
老街的街道两旁种的不是普通的树,清一色的桂花树,当时是秋季,秋风总是很多,天气也时常很好,阳光温柔,爷爷就背着崔仕信沿着街边走,秋风吹落易散的桂花,有些花瓣落在了爷爷的白头上,微光照不到被一排桂花树挡着的街边,只能透过树叶缝隙零星的洒下一点,崔仕信借着点点微光,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掉他爷爷头上的桂花渣,满街香气。
爷爷背崔仕信一路走到学校花了不少时间,中途因为太累还在河边的公椅上休息了好久。
虽然很累,但他爷爷还是坚持了一年。
二零零八年,秋季末,记不得是从哪天起,崔仕信就再也没见到过爷爷。
他还以为他爷爷出门去了,可能还会很长时间不回家。
所以崔仕信总是会在有金黄的夕阳光的日子里,乖乖地拖一个板凳去阳台边坐着,透过阳台栏杆的缝隙眺望房子外面的街道,看看爷爷多久回家。
他也想读字,可是这几年因为太小和记忆不好的缘故,他只认得也只会读自己的名字。
在以前每次他写对了自己的名字,他爷爷就会摸摸他的头,还奖励他吃桂花糖。
每次去到阳台边,看半天街道也盼不到爷爷回家的时候,崔仕信就会坐正身子,用铅笔吃力的在爷爷字帖空白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还会跟着念:
“崔仕信,崔仕信,崔仕信……”
他就是想等哪天爷爷回家看到自己有在很认真的认字,就会过来摸摸自己的头,奖励自己桂花糖吃。
终于是没等到。
后来的某天,他稀里糊涂跟着他的爸妈去了乡下,同行的还有他一家的所有人。
崔仕信看到,家里人把老房子挂满了白布,每个人头上围着白布,他自己手臂上也绑着。老房子门前的两边还放着两个很大很大的白花,花的中间写着崔仕信不认识的字。他还看到老房子的中间房间里摆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大箱子,上面放着爷爷的照片。
于是他扯着他爸的衣袖问:
“爸爸,这个大箱子是什么啊,为什么爷爷的照片在上面,爷爷去哪了?”
“爷爷在这里面睡觉,要睡很久很久。”
“爷爷在这里面吗?那我可以看看爷爷吗?”崔仕信有些想爷爷了。
“不能看爷爷,会把爷爷吵醒的。你以前睡觉,都是你爷爷哄着你睡,他不会把你吵醒,所以你也不能去吵他哦。”
“那爷爷多久才醒啊?”
“等你长大了他就醒了。”
……
晚上,他跟着家里人一起跪在垫子上,他看到家里人都在哭,旁边还有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拿着剑边舞嘴里边在小声念叨。
崔仕信没有哭。他爷爷以前跟他说哭鼻子的人是胆小鬼。
在乡下待的最后一天,崔仕信看到爸爸和姑姑他们把那个黑箱子抬进了山上,过了半天,他们就回来了,可黑箱子却不见了。
二零零八年年末,崔仕信见到了人生的第一场雪。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阳台摸摸铺满阳台栏杆的白雪的时候,他就被他姑姑拖去了外面。
他跟着他姑姑,一路走到了一条他从没去过的街上,并在街边的一个地上铺着一张步,步上面很多书,旁边坐着戴着黑色圆框墨镜的老头边停了下来。
崔仕信的姑姑是个迷信的人,因为崔仕信五年来总是生病,并且一直医不好,她姑姑便肯定是名字取错了,她觉得改个名字换个气象就好了。
他姑姑跟那个老头聊了半天,聊完那个老头又问了崔仕信一些问题,看了看他的面相,并且还摸了摸他的动脉,闭眼冥思了一会,便在字上写了三个字。
从那天起,崔仕信改名叫崔书瑞。
说来也怪,自从改名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了。
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他再没怎么生病,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免疫力也随之增强罢了。
离开算卦的那条街后,崔仕信很恍惚,他不是很开心,即便是在下着雪,雪花落到他的头顶上,他也没心思把头顶的雪花用手抚掉。
他不想改名字,崔仕信这三个字,爷爷教他写了四年,他不想他学了四年的三个字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就换了,换了他还怎么去阳台边边读边写自己的名字呢。
名字换过以后,崔仕信便没再去过阳台。
他爸也因为阳台栏杆太矮,怕他不小心翻下去,把阳台的门堵死了。
……
转眼,很多年过去。
崔仕信到了十七岁。
自从他知道了死亡这个东西后,他就再没敢提及崔仕信这三个字,他痛恨自己当时葬礼为什么不哭。
他很没用,他没有走上他爷爷希望他当官的那条路,因为成绩从来都是垫底的缘故,以至于他到现在,连高中都没考上,去读了技校。
可是即便他再没用,他爷爷也曾在他刚记事那时,用五百瓦的光照亮过他现在想走的路。
因为他爷爷,崔仕信从小就对写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六年级,他就已经确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并且过了十多年,这个理想依旧没曾有一丝改变。
他也从来没告诉过自己的家人自己以后想做什么,就像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那么那么地想他的爷爷。
其实真正的离别没有什么深情与否,就是在和平常一样的下午,有的人就留在了记忆里,即使随着时间流逝,印象越发虚淡,也还是会在某个夕阳时分,桂花飘散漫天,金黄色的余晖照亮自己的时候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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