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玥是今年春天来的半月山,她是她娘唯一的“陪嫁品”。
在八玥的娘改嫁前,她就曾听外婆那儿的人说道:“半月山是个好地方,特别是咱女人的好地方,那儿的女人都过得特别地活灵,八玥她娘也真有福气,改嫁也能嫁去那么好的地方......那儿唯一不好的,就是太靠山了些......”
“不过那里的水可甜了!”这句话是八玥她舅母插的嘴。舅母拉着已经六岁的八玥,对着她的辫子细声说道:“玥儿,以后你要去了那里,可要多喝上几口那里的水,不仅甜口,还能让女孩子长得漂亮呢!”
声音轻轻地飘过发梢,好像串起了一个个梦。
八玥点了点头,若懂非懂,但脑海里已经有了一幅画面——那个地方三面环山,田野间嵌着一个半月状的池塘,水面没有一丝杂草,干净得让人从旁边的田路走过时随便瞥上一眼都能看清水里的东西。有个老汉拿起随身带的水壶装了满满一壶,随后又慢悠悠地走到塘边的芭蕉树坐下,仰起呼噜噜地喝水声;旁边的牛也把头伸进了水里滋了一大口,眼里像是偷喝了白糖水一般,甜到太阳光里去了。
——八玥也经常喝白糖水。
不过,她是偷偷抓厨房里的白糖自己兑水喝。不仅是外婆以前常嘟囔家里的白糖悄悄被老鼠吃掉了,就连现在她在半月山的新奶奶也常念叨着“玥儿妈~煮菜别放太多白糖,别放太多......”
这里的人确实活得很灵活,各自经营自己的小家,也悄悄串联牢了半月山的百里屋檐。
可是,玥儿从没听说过这儿有半月形状的池塘,也没有看见有背着水壶的放牛的老汉——村子的百来户人家大都只有女眷守家,男人早就出去打工去了。新家里用的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说不上干净,还常有泥沙,苦的很。
哦,这里确是有一座山,叫做半月山,山的半山腰有个庙,供着月神。而八玥的新家,就刚好在半月山的山脚处,上山只有一条路,路口就跟八玥家的木门刚好连上了。进山里的人总喜欢进来八玥家喝上一大瓢的山泉,然后再把身子没入那层林深绿之中。
可是她娘却从不许她上去。
不管,最让八玥羡慕的是,这里的女孩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梳子,有的人是梅花梳,有的是梨花梳,还有的雕刻着两个小人儿、在一轮弯弯的月亮下歌唱。
她娘的梳子就有小人儿。
八玥做梦都想要一把梳子,特别是随着她的头发已经比村头的柳树新抽的苗枝都要长了。可她不敢表露,只是安静地把这件事放着,在每次想起时又跑到了她娘的首饰盒里摸一摸那个月光下有小人的梳子。
柳条子长了又断了,时间也是走了又去了。
以前听说的一切,仿佛都是假的。八玥在凳子上掰手指算着自己来到半月山的日子,自己倒是无聊得很,除了帮着她娘跑去隔壁家的二叔家送新摘下来的果蔬,好像就没有再逛过别的地方。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电器的噪声,只有真正鸟声虫声。曲曲折折的小道串联起百来户人家,不是桃源却胜似桃源。
当然了,另一个让八玥觉得无聊寂寞的原因还有一个——她的后爸是个哑巴。这便又少了一个能争吵的人了。
她娘和新认的奶奶都是爱吵架的人。但是她们又好像约定好了什么一样,每天只在吃完饭后吵,每次吵得面红耳赤,就像要把这个“破烂”的家都要拆了重新组装一遍似的;但又能在下一顿饭做好前和解,有说有笑地坐在同一张饭桌上。
按照她们的话来说:日子已经过得不能再无聊了,人要不在多说两句,那还不是像死了一般?她们可不愿就这么早早的就死去,更不愿意像个哑巴一样的不动声色的死去。
于是,后爸又成了她们觉得最可怜的人,而不会吵架的八玥则是这个家里第二可怜的人。
睡到自然醒,是八玥来到这儿后养成的一大习惯。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山是安静的,石头是安静的,就连引下来的水都是安静的,安静之中生出了懒惰,人安静地偷懒,天公是不知道的!
于是,大家也得懒得互相指责了。
八玥一如往常的醒来,家里静悄悄的。后爸已经在院子里晒着阳光,安静得可怕。而那两个爱“吵架”的女人明显已经出了家门,留下个同样安静得铁锁栓住了那有些年份的木门。她走到后爸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这是八玥打招呼的习惯。
后爸名叫康德,是一个俊朗的中年人,平时就爱笑,脾气也很温和,对八玥更是宠爱有加。只是因为一次工程事故中意外失了声,于是便就成了一个哑巴。
康德抬头对八玥回了一个微笑,接着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个小日历。只见他用手指沾了沾口水,轻轻地翻开小纸页,思绪却像是被什么打断了一样。一股难见的兴奋使他的脸在太阳下露出了光芒,看得八玥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起。
康德走到八玥面前,划了几个手势——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家门,就像两个影子一样悄悄地蔓延到了山谷里去。八玥没有想到,向二叔家那边的小路居然有着一条上山的近道。山路不长,但是足够陡峭,走了十分钟左右,已经可以看到月神庙的后墙,再走几步,一口清泉出现在了八玥的面前。
这里竟然藏着一口清泉!
或许,是那水声太静,以至于路过这里的人都没有发现。后爸示意她用手捧水喝一口,并首先用手捧起喝了一大口。八玥兴奋地伸出手照做,直到她的手触摸到那水时,她才知道这水乳的柔软与让人陶醉,深深吸了一口水,清爽地甘甜直入舌头的顶尖——这才是传说中的“白糖水”呀!
早知道就从家里带个水瓶,这样就可以装满满地回去了。八玥喃喃自语道,但康德只是轻轻拍了拍她那飞出去的思绪,并帮她整理好了几条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们还要继续走呢!要到那儿去。康德用手势告诉八玥,顺着手指的方向正是山上的月神庙。
“里面真的会有月神么?”八玥开口问道,眼里满是期待的光芒。
风吹到树上的叶子上,再落到康德的脸上,绿色的风波动着他的心,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八玥点了点头,并去最近的树摘了一张叶子,放在嘴里含着,发出奇怪的声音引得女孩一串铃声般的笑声。
月神庙不远,也就百来步,里面一般都没有人停留,只有一棵不知岁月的桂树守护着这三两瓦片下的一尊神祗。那就是半月山里人们祭拜的月神。八玥是第一次来看月神,两粒眼珠似乎要把这一切都全部纳入脑海。而康德则是驾轻熟路地跑到了月神像的后面,那里放着一个小柜子,没有锁,像是不值钱似的的。柜子里面放着两包东西,一包是女孩子用的梳子,一包是绑头发的红绳。康德各自取了一样,并把交给了八玥。拿出来的梳子是当地的木梳子,有一阵淡淡的香,上面刻有一个桂花的图案,一钩弯月相伴花的上边。
——这里有个习俗:在女儿出生后的周年,便会由父亲带着女儿来月神庙祈福,并且取一把梳子和一个红绳以求女孩健康成长。现在算来,今天也刚好是八玥到这里的“周年”了。
夜里亦是一轮满月升起,藏在半月山的树间,又游到八玥的梦里。奶奶用几种不知名的草药烧开的热水帮她洗了头发,并用今天取来的梳子整理了发尾。温热感让小脑袋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爬上窗边的床,一股困意袭来。她又看见了那个金光跳跃的月半形状的池塘,不过这次没有老汉和牛,只有康德在树下用叶子吹着不知名的曲调。
那儿还可以看到一间冒气炊烟的小院,正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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