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县城因梅溪水清澈见底,穿城而过汇入闽江,古时称梅清县。相传古时县城溪流两岸多种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神清骨秀,美丽至极。文人墨客便把流经县城的这条河流称作梅溪,将县城称为梅城。
古人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平日里梅溪静水流深,漾漾碧波,恬静温婉,柔和安祥;可每逢汛期,发起飙来却是面目可憎,蛮不讲理。泛滥成灾,淹没庄稼良田蔬菜,冲毀道路堤坝房屋……给两岸百姓带来的灾害与困扰,上了年纪的人们还是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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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我婆家就住在县城的南北大街,与清凌凌的梅溪仅一片菜地之隔,地势较低。
20年前,梅溪滨的那道防洪堤还没建造。每年的五、六月夏季汛期,这一带地区几乎年年进水,一年一度甚至几度的搬家冼水,不厌其烦,司空见惯。
洪水来临前,先是天气骤变,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闷热。
路边树上蝉儿吱吱叫,菜地上空紫燕低飞,蜻蜓点水,池塘小鱼嘬气,沟壑青蛙鼓噪撒蹄四奔,垄沟蚯蚓蠕动身躯钻出泥土透气,蚂蚁成群结队举家搬迁,老鼠上蹿下跳,小狗汪汪,烦躁不安;房间潮湿闷热,墙壁玻璃窗地面汗水淋淋……
接着就是连日的狂风暴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
县水文站根据气象报告和下雨量,会给县城居民预告洪水上涨情况:是否会上街,大约几时上街,水位多高……
一听说洪水会上街,住在这一带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口口相传。
俗话说“老鼠会备三年粮。”“民以食为天。”女人们马上查看吃喝拉撒睡,缺点啥,趁洪水还没上街商店还没打烊,立马跑出去买,顺便也捎带点馒头饼干之类的简易食品回来。洪水不知要在家里逗留几天,要留有余地。不然到时困在楼上缺吃少喝没用的东西,很尴尬。
菜农们闻讯就急忙到小河边的菜地把菜摘回来,或直接挑到街上卖。他们知道涨水时这里的居民至少会囤积两三天的吃货。这时的青菜也是紧俏物资,会卖个好价钱。再说青菜不收回来,被洪水一泡全烂了。
接着各家各户马上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除了很笨重搬不动的,其余的东西都得搬到楼上去。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七荤八素,锅碗瓢盆坛罐瓮钵、桌椅板凳柜子、扫把畚斗炉子雨具和干净的饮用水、饲养的鸡鸭兔小狗小猫和许多鸡零狗碎的东西。
由于水会导电,每次涨水时必须先关闭电闸。照明用的手电筒、走马灯、火柴、蜡烛等东西都要提前准备好。
(二) .
这时,暴雨中来自全县各地的怀山襄陵、小溪小河的洪流聚集在一块,开始气势汹汹地向县城兴师问罪来了。它们裹挟着从沿途山上冲刷下来的枝叶草根荆棘稻草垃圾,一路簇拥狂奔,浩浩荡荡,犹如千军万马,一下冲杀进梅城这条小小的梅溪。
由于梅溪东岸有一座稳如泰山似的的台山山麓挡住了去路,滚滚洪流只好另辟蹊径,哪儿薄弱就往哪儿攻,结果轻而易举地突破梅溪西岸的一道防御——低矮的龙洲墩堤坝,肆无忌惮地迅速越过警戒线,水漫金山。
首当其冲的是低洼地带的那片菜地和那块翡翠橄榄园,其次就是我们所在的商业地块南北大街及周边地区。
洪水很快吞没菜地,嗖嗖地往上涨,不过一两个小时,就漫过街道,进入各家各户的商铺和住宅。顷刻,这一带的大街小巷连同后门的菜地,注满了昏黄的茫茫大水,一片汪洋,犹如一座“威尼斯小城”。
涨水毕竟只是局部地区,工厂单位学校没有放假,除非是发特大洪水。早晨,要出门去的大人小孩,会接二连三地从楼上窗口探出脑袋东张西望,大声招呼穿梭来往在街头巷尾的小舢板或竹筏。
得到那些划着小艇的志愿者的首肯,他们就像青蛙一样,匍匐着从窗口爬出来,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上面的人抓住他们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送。他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蹭,然后噗通一声跳落在这些小舢板上。这些相识或不相识的志愿者们,都会很热心地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
下班放学时如果水还没退,他们就又坐着这些简易的小艇回来,又像青蛙一样趴在墙上。楼上的人俯着身子,伸手用力往上拉,下面的人托着腿脚使劲向上推,自己则憋着气蜷着腿费力地朝上蹬;
有的人则从窗口放下一架小木梯靠在墙上,踩着吱吱呀呀一步三摇的梯子下到小船上,上面的人就把梯子收回去;
回来时仰着头朝窗口喊道:“我-回-来-啰!”楼上的人闻讯就把梯子递下来又把他接回去……
这些志愿者大都是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他们手拿小竹竿划着小舟竹筏,看似去四处游逛,实则是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看见哪里有人招呼就主动靠上前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计报酬,分文不取,毫无怨言,古道热肠。
(三) .
那些年,我先生负责县纸箱厂的工作,每当涨水时期,都是身先士卒,同工人一道在街道旁边的工厂里搬运纸箱和机器,经常是废寝忘食,通宵达旦,顾不了家;
8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全县连续几天下暴雨。一天中午,洪水一下涨到二楼。还好有预告,我早上把两个小孩托付给亲戚照看后,回来就把东西从一楼搬到二楼。后来水位又继续蹭蹭上涨,眼看就要到达二楼。只好着急忙慌地把东西又从二楼转移到三楼天坪上。两层台阶并作一层,跑上跑下,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那时没有手机电话可联系,心里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好先生抽空回来帮忙。夫妻俩马不停蹄地从傍晚一直忙乎到天黑,才把所有的东西撤离二楼。其中包括两个床铺一个小衣橱、一只皮箱和几纸箱的书报,满满当当地堆成一座小山,借来的一块汽车篷罩正好勉强盖住,下面便无立锥之地。那时工资低生活简单,没添置什么高档的衣服电器和家具,不然真的会累得“不死也去半条命”吔。
这决不是故弄玄虚,事实确实是这样。一则,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名目繁多;二则,洪水冷酷无情,在不停地呼呼往上涨的时候,如同有只老虎在人的脚后跟紧追不舍一样。不管多累一刻也不敢懈怠,必须憋着一口气拼命地往前逃,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这只猛兽一口咬住。真像人们说的“老虎又追,草鞋带又断”那样危急。
那时公公婆婆住前屋,大伯大母住右偏房,我住左偏房,各有各的房间,各有各的财产。一旦涨水,房屋与房屋之间被洪水隔离,相互之间没法走动帮忙。
搬完东西,收拾停当,先生又坐别人的小竹筏回厂里忙去了。我披着一块薄薄的塑料布,戴着斗笠撑着雨伞,疲惫不堪地站在楼顶上,孤单单的一个人往四处张望。
发洪水一般都连带着刮风下雨。透过厚重的雨帘,夜幕垂垂降临。朦胧的夜色中,远处被淹没一半的橄榄树那黑黝黝的树梢连成一片,随风摆动。几艘渔船在茫茫的水面缓缓地移动,依稀可辨三三两两的渔民冒着风雨,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撑着竹篙在划来划去,好像是在打捞些家什和柴禾,船舱里摇曳的如枣灯光在闪闪烁烁。
望着这独特的洪水渔舟唱晚,不禁令我遐思,想起清 · 查慎行的一首诗《舟夜书所见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莹。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诗意盎然。心想,如果不是发大水心里有点焦虑,洪水混浊不清,不然这该是一幅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优美画卷呀!真想做一回画中游客。
雨横风狂,吹打得蓬罩噗噗作响。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雨伞上,落在地板上。无处可逃,孤立无援,守财奴似的我时不时地打着手电筒,寸步不离地蜷缩在杂物堆旁守侯着,唯恐雨水打湿衣物被单。地面湿漉漉,四周黑洞洞,有点阴森可怕。没地方坐也没地方躺,更别想睡。我蹲不是,站也不是,心慌气短,焦躁不安。
那时,这里居民住的地方没有化粪池,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四通八达的自来水管。各家各户的粪便和泔水都是往后门的垃圾埕倒,蛆虫爬行,蚊蝇飞舞。一旦发大水,这些垃圾就泛滥开来,臭气冲天;
邻居家后门有三个用木板稻杆搭成的简易露天厕所。洪水上涨,木板倒塌,稻杆倒伏,粪缸漂移,肮脏厚腻的粪便倾巢而出,蔓延开来,脏不忍睹。釅釅的台风刮来,臭不可闻。又由于连日暴雨,空气闷热潮湿。这时候人与家禽牲畜都很容易得病。
那时我年轻气盛,除了教书外,在家里还养了五只北京番鸭,橙黄色的嘴巴橘黄色的脚,雪白的羽毛光滑油亮,走起路来迈着八仙步,不慌不忙,摇摇摆摆,非常的可爱。
洪水在不停地汩汩上涨,我把它们从一楼赶到二楼,又从二楼赶到楼上坪顶,因为无处躲雨,只好让它们站在一块木板上。它们似乎也通人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吵也不闹,一只只中规中矩地并排站着,滴溜溜地转着一双圆眼睛瞅着我,昂首挺胸,精神饱满,就像一支训练有素、列队等候检阅的士兵。
半夜时分, 雨渐渐小了,雨丝如同蜘蛛结网,淅淅沥沥地牵扯着。凭借着断断续续的霹雳闪电亮光,只见原先好端端的五只鸭子这时浑身湿透,无精打采地蔫头耷脑,翅膀低垂,怯生生地颤栗不已,地板上拉着一泡泡浠浠拉拉的“白屎”,显然鸭子是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旁边那两盆红艳欲流,错落有致的海棠花,此时似乎也跟病恹恹的鸭子一个样 ,被风雨摧残得枝叶稀疏,花瓣凋零,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精气神。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黑灯瞎火的深更半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我措手不及,瞅着它们干瞪眼,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束手无策的我只好病急乱投医,打着手电筒,摸摸索索地从瓶瓶罐罐里找出半碗红糖和一块生姜,掰碎了冲了一碗水,给鸭子灌了下去。
可是过了许久也不见得有一点好转。它们已病入膏肓,不管用了。可怜白天还活蹦乱跳、趾高气扬的一群北京番鸭,这会儿却软弱无力,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不一会,便接二连三地两脚一蹬,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些鸭子已养了三个月,拎在手上沉甸甸的,每一只起码都有两三斤重。小的时候孩子们每天挖蚯蚓喂给它们吃。稍长后,三餐不是糠饭就是菜蔬,精心饲养。就像我们家乡的小孩子经常唱的那首儿歌:“砻砻谷,谷砻砻。糠养猪,米养人。廉糠养鸭母,鸭母养主人。”
眼看着鸭子就要长大反馈给主人,现在却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怪可惜的。一腔惆怅的心情陡然涌上我的心头。不死心的我,赶紧用煤油炉烧了一壶水杀了一只鸭,拔了毛看见它全身起着鸡皮疙瘩的红疹,开膛破肚,掏肝沥胆,发现肝脏肿大还有些许斑点,小肠也胀得放光。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这应该是得了急性痢疾的症状,有毒不敢吃。
我踌躇片刻,只好忍痛割爱,把这一堆死鸭用一个麻袋装好。做完这些,雨水加汗水,我浑身湿透,“哈哧哈哧”地不停打着喷嚏,彻夜未眠。
这时,风停雨住。东方天边微曦初露,乳白色的晨光中,像是雾里看花,隐约可见簇簇浊浪在轻微地涌动,偶尔会看见一些桌椅板凳,死猪死狗,四脚朝天地在水面浮浮沉沉地随波逐流……
洪水没有退下的迹象,但还好没有继续往上涨。要是涨到三楼,那放在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人,全泡汤了。那年房子只盖两层,再没地方可去。
清晨,我简单地吃了点早饭提前上学去。附近刚好有一只渔船,一位渔民正站在船头查看渔网。我大声招呼他过来帮我送到不远处的县实验小学去。他点了点头表示乐意帮忙。
我先是把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扔到船上,然后背上小布包腋下夹一把雨伞,从楼上外墙外面的一架竹梯上小心翼翼地下到小船里。小船到了不远处的学校下方靠了岸。
我跳下船抓上麻袋,急急忙忙地走到附近的农民家借一把锄头,在旁边的山坡上挖了个坑,把那袋死鸭子埋葬掉。在一个水洼处洗了洗沾满泥土的手和脚,然后从布包里掏出凉鞋抹布,擦干脚套上鞋,才一本正经地向教室走去。
放学了又脱掉鞋子坐着小舟或竹筏回来。这场洪水到傍晚才开始渐渐退下去。这次因为北京番鸭的事,记忆特别深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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