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忆

      他初次来到江南，便觉得这里很熟悉。春暖半城，莺飞草长云羞，他遥望着远方的渡口，眼中映着江流。

　　一阵风，桃花飞落翩然，恍若仙境。

　　每年夏天，他都会来这江南小镇上住上几天，只因这是他与她新的起点。

　　犹记得第一次来是几年前，因为有一个工作项目，他来这里出差，而他的身份，足够让周围人殷勤地给他介绍当地的景点与风俗，窥探着他的喜好，而会议被安排在菩提寺下方的商业区。

　　据当地人说，这菩提寺可是有了千百年的历史，而且真得佛祖庇佑。多年来从来没人进去，但香火不断。

　　然而，他对着传言也只是笑一笑，毕竟，他可不是信佛的人。不过……在这通灵寺庙下方，大兴土木，也不怕扰了佛祖清净？

　　他能清闲下来的时间，似乎也只有清晨，由此便养成了每天清晨散步的习惯，走在被夜路打湿的青石板上，古镇中大多数人家还未起床，一扇扇窗户封闭着。也许命运之间真的暗自有着奇妙的呼应，他忽然兴起，向那与尘世格格不入的庙宇有去。

　　晨光那样的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光阴流动的声音，似是命运的召唤，似是与世事两两相忘。

　　推开那轻掩着的大门，一缕幽香携着些许冷意袭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是推开了历史的大门，被眼前成片的花海惊住了。

　　他在寺中桃花树下徘徊，花飘乱落红如雨，他不免有些怅然。一朵桃花，能喜能忧，看似简单，却又何其复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在一棵树下默然静坐，忆起许多旧事。自己多年劳碌，四处奔波，生活跌宕起伏，在许多人看来是功成名就光彩照人，但他内心的孤苦与压力，谁人理会？　　

　　清风徐徐擦面而过，桃林深处的铃铃笑声幽幽入耳，心知有扰，抖了抖衣前的落花，寻那笑声而去。

　　只见一白衣少女立于桃花树前，纤细白皙的手轻抚着干巴的树皮，仿佛又赐予了它生机，让得千年光阴与它丝毫无损。

　　似是出奇的默契，两人视线相对，皆是一愣。

　　他心中悸动，仿佛与眼前的少女相识很久，这一幕仿佛以前见过，他似是为她而来，为她而活，为她而歌……

　　只听得园中那清脆的声音回荡，少女一脸歉意：“对不起，是我打扰到你了吧？”带着少女独有的羞赫。

　　他一笑，“没有你的声音很美。”

　　女孩儿看起来不大，看面相如此温和柔顺，见他赞赏，双靥竟不自觉的又羞红了几分。

　　“呆……公子怎能如此荒唐，这等话岂是能随意说的。”

　　他不解，“姑娘，这话并非淫语，光天化日又如何说不得？再者，请问姑娘又是何人？”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带了些古意。

　　她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眼角湿意正盛，“这一片桃林的一棵树上，写了我的名字，不信你找！”

　　结果，他们两人便真的找了一个上午。

　　他想起了下午的会议，说，“我要走了。”起身之际，女孩眼中情意殷殷，似伤痛，似留恋，似不舍……

　　女孩咬着下唇，欲言又止，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免有些尴尬，转身离开。　

　　“喂！呆子！本公主叫李裹儿，敢忘记了就和你没完！”

　　“嗯。”

　　然而他心急于会议，无心留意女孩最后的话语，自然也没记得女孩的名字，只记得那禅禅古意，犹如嫡仙般的身影。也罢，明天再问也不迟，可为何……竟有种慌乱的感觉……

　　次日清晨，他再次到这寺庙，那一袭桃林竟一夜败落，萧瑟之感与其他地方无异。而他，寻遍山林，也未见那思思念念的身影。

　　“喂，呆子！本公主名叫李裹儿。”似是听到了少女的声音，他四下搜寻，未果。无力地坐在树下，刺骨的凉意穿透心扉。

　　前事似是频回脑际。彼时，那笑容灿烂夺目，他至死难忘……

        她是唐中宗最宠爱的安乐公主，他是当朝风头正盛的贵族公子，亦是她的驸马。

　　他身为武延基的哥哥，自是操心极了弟弟的婚姻，日日替弟弟武延基与永泰公主传递书信，却不想被皇帝误会，被选为永泰公主的驸马，武延基被流放，而他，自是与她断了联系。她怨，她恨，他都理解，可他自己恰恰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毕竟他的丈人，是那由不得任何人侵犯其威严的皇帝……

　　季节已入秋，桃花早已凋谢，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御书房中传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他在入宫行纳彩礼时，说出了永泰公主和武延基相恋的实情。转而请求迎娶她为妻。在他父亲的帮助下，两场婚事便随即定下。

　　他与她重拾了以前和谐的相处方式，倒也不失快乐，只是他不知道，她的心中始终是多了层无法消磨的道不清的隔阂。　　

　　长安元年，永泰公主因干涉太子婚姻，间接导致太子及其妻子的死亡，一夜之间，同时失去多位挚亲，在重重打击下，永泰公主选择自杀，公主府中所有人被流放……　　

　　她听闻后，不胜唏嘘，可因此她也更受宠溺。娇纵过后，便是铸成弥天大错，她……怀孕了。

　　事已至此，为了那所谓的皇家颜面，她也只能下嫁于他。

　　而后的大红嫁衣着身，并没有想象中美好，她贵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奇珍异宝唾手可得，可谁知道，她最羡慕的就是永泰，只因为，她可以和相爱的人在一起……

　　而她，竟不知自己的新晋驸马，那位年少轻狂，桃花园中就让自己一见倾心的风流才子，是不是还爱着永泰公主。她不知道，她得到一切之后，会不会步上永泰公主的后尘，也不想知道了……

　　被黑夜笼罩的长安城歌舞升平，而其中的悲伤与哀凉却从未有人在意。

　　神龙政变后，他不惜动用武力威胁，将武延基的幼弟武延秀从突厥手中索回，也算是磨平皇上与皇后的愧疚与思念，她自是吃惊他所做的。毕竟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事情难以抉择，难以如意，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已是常事，谁想，他竟如此大义……

　　婚后，他更加宠她，两人虽相安无事，可她眼中的哀伤似是太过明显，竟让她怀疑他对她的宠爱是否是因为容貌和永泰公主相似。

　　有多少爱经得起沧海桑田的洗荡？怀疑中等待其实是逆着时间之流而上，终会在某个时候力竭而弃，然后烟消云散，时过境迁，他们的爱情离开了……

　　她最终竟是对武延秀动了心，他不可置信前来质问，红烛下，她红唇轻启，平静地说出离开。

　　他对她多年宠溺就是怕她有朝一日离去，他百般小心万般宠爱，可还是阻挡不了这一日的到来。无奈，他搬于偏殿，强制压下此事，她自然是他的妻，哪怕仅仅是名义上，也足够了……

　　后来，为了让她开心，她与皇太子的争储之争，他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边，甚至怂恿父亲在朝堂上掀起了废除太子的风波。

　　而她，始终没有再正眼瞧他，她的爱全部给了武延秀，那个他费尽心思救回来的少年……

　　心中猛然揪起，疼得他骤然回神，他居然不曾怀疑这记忆的真伪，只是想不到，她竟是那曾经轰动朝野的“悖逆公主”李裹儿，而自己竟是那个宠她之极的武崇训……

　　他眼神幽暗，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败落的桃花竟突然长出花苞，再次陷入回忆。

　　那日，被处处排挤的太子最终发动政变，而她与他正在商讨和离的事，当他终于要答应时，门外士兵闯入，公主府被破，他便护她出府，心里却暗自庆幸，她……还是他的妻，不是吗？

　　那日，他离开时，犹记得桃花初开，他对她轻声说，“裹儿，我最终还是把你宠坏了。”

　　他柔情的话语，她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便离开，自己引开士兵，让她安然无恙回到宫中。

　　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安然接受了刀剑的寒凉。

　　“裹儿，你说我从未喜欢过你，可为何在我临死前，脑海中想的都是你……”原来，从初见时，他一生的心愿，便是护她周全。　　

　　战乱平息后，她去寻他，看到他倒在一片血泊中，笑着握着一朵桃花，依旧俊朗清逸……

　　她那甚至不曾为武延秀伤神的心出奇得疼，难以忍受。

　　哀莫大于心死，她终于发现，世界上最伤人的话，不是“我不爱你”，而是“对不起，我爱着的一直是你”，原来，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悔……还来得及么？

　　后来，她继续做着公主，争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身边再无一混世翩翩佳公子。而她也再没笑过，再没生气过，也没有那么爱武延秀了，怪异的温凉。而他，早已步入轮回，对这一切，自是不知。

　　春天，又到了，只是这浩大江山，少了一个观看……

　　回忆至此，也算是终结，他与她的初见他也算是记得清楚了，同样是在桃花盛开的园林，同样找了一上午的名字，同样的对话，同样的遗失了一颗心……

　　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爱她。哪怕千帆过尽，哪怕地老天荒。眼中尽是无奈和嘲讽，“李裹儿，我已再不想与你有什么牵扯，上辈子算我让你错付终生，逼你强嫁给不爱的人，你要怎样都无所谓，可你为何扔不肯放过我！”

　　他哭了，没有丝毫前世大家公子的风范，亦没有如今跨国总裁的冷毅，哭得像个孩子。

　　他终是揉了揉找不到知觉的双腿，毅然走出了这寺庙的大门，眼中的冷冽使人不寒而栗。

　　“李裹儿，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影响到我……”

　　夕阳残血，尽数挥洒在他身上，亦如那日，他鲜血沾衣，与世长辞。

　　他从未回头，不知是否知晓，一位白衣少女潸然泪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万顷桃花再次盛开却又转瞬零落，似是见证一场感情的浩劫。

　　她本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心无喜。

　　她心中苦涩，却是无法言说，没错，她是他口中的李裹儿，可又不是那个李裹儿。

　　他不知，战乱平息后，景龙四年，唐隆之变，她再次被人围剿，逃至右延明门，不曾想士兵早已埋伏多时，刀剑过于晃眼，她不顾及人们的看法，拿出早已藏好的一朵桃花，放在手中。

　　刀剑袭来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当时的感受。

　　“武崇训，来世，我定好生待你。”她轻声说道。

　　也许真的是上天眷顾，肯给她这次赎罪的机会，让她可用自此不入轮回，来换得今生与他再次相识相知。多年来，她褪去了公主的娇纵，洗尽了一身的铅华，在这菩提寺中静候天命，奈何她算尽江山，算尽天机，却忘记算人心……

　　“罢了，武崇训，这次……便让我守护你吧，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对不起，对不起……”灵动的双眸终是敌不过眼泪的重量，少女的哭声为这凄凉之景更是添上了一抹凄凉。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响起，她便被人拥入怀中，跨越两世不变的温柔，让她有些愣住。

　　“你果然，是我的劫，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李裹儿，你是我永远的妻，由不得你拒绝！”

　　他还是回头了，给她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哪怕还是万劫不复……

　　感受着他的温度，她终于露出了笑容，将头深埋进他怀中，轻轻恩了声。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再离开你……”

　　她仍未说出爱他，爱是细水长流，陪伴方才是一切的见证。在这跨越时间、空间的两世的爱情下，是否说出“爱”字，似乎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盛世大唐，桃花尽数开放，站在树下相拥的两人，没有感伤，没有怀疑，并肩观望着花好月圆，似是道尽了世间的绝代风华。　　

　　【尾记】

　　所有缘分皆由天定，哪怕千帆过尽皆不是，望穿秋水等千帆不至之人，等到的不过是记忆中锦瑟年华一次次回放，哪怕有一天踏着千山万水而归，也不是当初令人心动的模样，也要记住，只要有过一刻的相知相许，便不怕岁月沧桑，韶华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