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羁旅十载，我终于踏上了归途。
对故乡的记忆，只关乎两个人一一爹爹与小五。
每次忆及爹爹，都不得不想到茶之一物。若要问我平生最恨何物，我必定回答；茶。眼下，我正一步一步地靠近那痛恨之物，童年的回忆也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这回忆中，竟也泛着茶叶的气味。
爹爹是一日也离不开茶的。他种茶、制茶、砌茶、品茶，最喜与入切磋茶道。 他对我说过最多次的一句话是：“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我知道他试图引导我与他一道浸淫于茶道。初吋我并不排斥，故对此道也己初窥门径。
我之憎恨茶道，乃是从妈妈去世那年起始。那年秋天，妈妈染上风寒，爹爹以为只是寻常疾病，每日里为妈妈煎药，再喂入她口中，便马不停蹄地投身茶道。我记得那年爹爹比往年还要忙碌，除了照顾妈妈，便是在茶室里。我问过他缘由，他说他在等一个人，在那人到来之前他必须有所精进。孰料他等得，妈妈却等不得了。不久后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让爹爹措手不及，四下访医均无起色，苦苦支撑了几个月，她便离开了我们。
我伤心了许久，也愤恨了许久。我认为是爹爹疏于照料害死了妈妈。有一日我终于隐忍不住，直闯入他日夜忙碌的茶室，大肆破坏，将茶具与茶叶折损殆尽。 此后我不再接触与茶有关的任何物事。如今想来，妈妈染上恶疾，实是天数使然。爹爹已尽其所能寻医救治，侍奉汤药，至于说妈妈死于爹爹之手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恍惚间，前面是一条似曾相识的小径。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制的小茶盒，里面自然不会贮放茶叶，只是看到盒盖上刻着的那个微带稚气的“五”字，我仿佛看到了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个女孩，注目远视。我当然知道，如今她多半已不是当初那般模样，这些年来我自身变化之大，让我不敢想象她现今会是怎生模样。这是我对她仅有的记忆。
我遇见小五的时候，是妈妈去世的第二年。那时她刚来到我所处的小城，与她爹爹一道，在我家住了些时日。那些日子我们的父亲常常在茶室里一呆就是几日，自然极少理会我们。于是我和小五成为要好的玩伴。那时她对世间万物极是好奇，每每遇到不明之处，便要询问究竟。我方年幼，阅历不多，却不愿于人前表露无知，便胡编乱造，蒙混过关，但只要她问及与茶有关的话题，我心里多数知晓，嘴上却毅然说：“不知道。”小五也跟我说了许多她来到这小城之前的事。她告诉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父母双亡，与她同來那人，实是她的养父，在这世上， 她只剩这一位亲人了，是以一直喊他“爹爹”。
小五的爹爹嗜酒，倒也不是每饮必醉，乃是更多地沉迷于酿酒之术。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爹爹要等的那个人。为了恨茶，我恳求他收我为徒，授我酒术，并带我离开。争执过后，他与爹爹定下了约定，同意带我走，却要把小五留下。小五自是不愿，但在帅父的喝斥下，只得屈从。临别时她赠我一个茶盒，就在这条小径上，目送我离去，却始终不曾跟师父说过一句话。
转眼间已经抵达目的地。这就是我的故乡，一座小城，城池虽小，却因临近江河，往来人口繁多，亦且鱼龙混杂。带着回忆，我走进了这座小城。
我的故居位于城西，然而当我找到我家原来的位置吋，那里己经面目全非了。 屹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座茶馆，名曰：”西舟茶馆”。
该处位居城西，亦且时人常以“西”为园名，故这“西”字倒也不足为奇，至于为何在其后加上一个“舟”字．则着实令人费解。不过，既是茶馆，我想便与爹爹脱不了干系，于是决定进去一探究竞。
方欲进门，便即止步。惟见木门两侧的木柱上各刻有一联：
东去西归三浮世
南来北往五萍生
不知所云！踏入木门，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经过多年沉淀，我己不像当初年少那般轻狂，对茶香抱有偏见，也觉浑身通泰。仿佛建造此屋的木头全部经过浓茶浸泡一般，屋内充斥着让人无从抗拒的茶木之香
环视大堂，有稀疏罗布的木制桌凳，有残缺的紫砂茶壶和茶杯，有年久失修仍“风韵犹存”的破旧木窗，有一日百变的陌生脸孔……
我走到窗前的位子坐下。不一会，一个妙龄女子向我走来，笑问：“客官饮什么茶？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闻到了一股有别于室内气味的少女体香，抬头一见，不由得心中一荡，竟未能平息。当即强行压制，脸上不做表情，说道：“我要最好的茶叶，你把它装到这个盒子里吧。”说着从怀中掏出茶盒，递给她。
她接过盒子，随之一怔。呆呆地望着盒子半晌，紧接着将目光移向我，惊讶道：“是你？”
我冲她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了，小五。”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小五欣喜不已，一时间，除了这句“你回来了”， 竟说不出其他话来，当即在我身旁坐下。上下打量着我。
我欲言又止，两人沉默了一阵。
“他呢？”打破沉默的．却是这句异口同声的话。说罢我们相视一笑。
我先开口回答：“你是说你爹爹吧？他过几日便到。我……我先回来瞧瞧。”
“嗯，知道了。你也找你爹爹吧，呵呵，你爹爹在茶室里，你到后院去就可以找到茶室。”小五指着一条玄关道，“你自己去找他吧，我这边还要忙一阵子。今晚再跟你详聊，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说完在我手上轻轻捏了一下，又冲我做了个鬼脸，便自顾招护客人去了。
我沿着小五所指的玄关，来到后院。院子并不十分大，由几间小房三面围筑而成。院中央一株月桂枝繁叶茂乳黄色的桂花点缀其中，相得益彰。桂花可用以制茶，其茶汤色绿黄明亮，滋味醇香适口。周遭种满了各色茶花：挺秀若针的银毫，叶芽相抱的紫笋，色腻如脂的白片，细似莲心的黄芽……不同茶种更有不同的培植环境，摆放的位置异常讲究。
西首有一间独立的小屋，想必便是小五所说的茶室。来到小屋门前，我无可避免地却步了。不知他如今模祥是否与我印象中有所出入，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天地间还有我这一号人物。重整心绪后，我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若不是之前见过茶馆的门面，我定会以为时光逆转，让我回到了故居，回到了那间我亲手毀坏的茶室。屋内的一切与十年之前的茶室无甚差异，若非要找出变换之处，则是茶几前的背影已不再挺拔，而是微微弓曲。
“小五，近日我须潜心造诣，没什么特别的事便不要来打搅了。”他没有回过身来，只淡淡地说了几句。看来终是本性难移。
我冷冷地道：“好，打搅了。”
他马上回转头来，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后，就再也没有移开过。我也直视着他， 看到他双鬓已霜，褶皱纵横的脸显得苍白无力，两边嘴角似乎不堪重负，向下耷拉着，双唇却微微张开，许久都合不拢。于是我便冷笑道：”怎么？你以为我客死异乡了，剩下个鬼魂来找你么？”
他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微微一笑，道：“你回来了。过得……可好？你师父呢？”
“他过几日便到，我先来看看小五”
“好……好。”见我还背着包袱，又道：“你先把行囊放下吧，对面有两间房， 左边是小五的寝室，你就住右边吧。”
“嗯，如果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去吧。”
这两个字我感到有些失落，转身欲走，忽地回首又望了他一眼，随即向寝室走去。那一眼里，我看到他双眼闪烁着零星光点。
走进寝室，心神立即激荡起来。这一惊比方才进入茶室还要来得凶猛。屋内的陈设，直与我童年时期一模一样，我甚至怀疑连木头都不曾更换过。一时间感觉眼眶炽热，在门口呆呆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关上门，将屋内物事一件一件抚摸，手背不时被热泪所击打。躺在床上，心中百感交集，各种幻像不断向我脑中侵袭，我已无暇顾及我那因日夜兼程而疲惫的躯体，仿佛元神出窍，又跌入 了虚实交替的漩祸里。
小五来敲门吋，已是傍晚时分。她已做好晚饭，邀我同去。爹爹已经在桌旁坐下，并未起筷，见我一来，伸手指着他对面的位子，道：“坐下吧”。我依言侬坐下，小五也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
饭时爹爹和我极少言语，小五却甚是雀跃，先给爹爹夹了菜，又往找碗里塞肉。一顿饭下来，十之八九的话是小五说的，我只唯唯诺诺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 爹爹则点头“嗯”了几声，偶尔轻声笑几下。
饭后，小五收拾了碗筷，自去忙碌。只剩我和爹爹还坐在桌前。两人一时无话，我四下张望，神情有些窘迫，终于耐不住寂静，问道．”你……不喝茶？”
“哦，今天不喝，我知道你是不喝的。”
“你想喝便喝，与我有什么干系？”
“无妨。你不喝酒么？跟了师父这些年．酒术可有长进？”
“师父只传授我酒道最基本之常识，随后带我四处游历，叫我自行心领神会，在关键之处略加提点。这些年我们走过多少地方．连我们自己也记不清楚。不止是我酒术突飞猛进，连师父如此登峰造极之人也精进不少。”说完我眼露得色，望着他。
他无甚表情，只是淡淡地点头道：“好，好。”
左右无话，我们又陷入沉默，直到小五从厨房出來。他才道：“你师父就要到了，我也要去潜心静修，才对得住当初与你师父的约定。你同小五说说话吧。” 说罢又走进茶室。
我冲小五笑了笑，她却一把拉着我的手：道“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我还没來得及仔细询问，已被她拖着来到茶馆大堂，接着她指着上方，说道：”那里。”我抬头一望，那是一处阁楼，顶端挂着一块水木匾，上书“茶艺居”。上了楼梯，我发现这茶艺居的布置比楼下大堂精致许多。居中一方矮木桌，上有茶几，木桌两侧各有一席蒲团，此外地上便无他物。再往深处，一个高高的木柜倚墻而立，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茶盒。每个盒子上均贴有标签，诸如庐山云雾，正山小种，岭头单丛，君山银针……另有许多我都不曾见识。
正当我望着茶盒出神，小五于我身后问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喝茶么？”
我笑道：“除非是你沏的．否则我不喝。”
小五也开怀地笑了，说道：“如此看得起我，看来今日我是不沏不行了。”说罢便在桌上的凉炉里生起火来，又有条不紊地摆弄茶几上的茶具，用洗具将杯具浸泡冲洗。我坐在蒲团上，静静地注视着她。小五正值豆蔻，清秀的脸庞纯白无暇，不可方物。一双手白皙如玉，轻柔地触碰着桌上的器具，仿佛这些器具都是为她双手而生。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如此靠近地观察她。万籁俱寂，连她也不打扰我。有时她的目光也与我相接，但她一笑带过，没有任何言语。
忽见得小五从怀里取出一个茶盒，我微微一惊，随即伸手入怀，也掏出了她赠我的茶盒，放在桌上，笑道：“我还以为你偷了我的茶盒呢。”她也把茶盒放在桌上，两个茶盒放在一起，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茶盒盒盖上并没有刻着一个小小的“五”字。
“你一直带在身上么？”她一边抚弄着刻有“五”字的那个茶盒，一边问道。
我顺势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握，答道：“当然。”
小五会心一笑，说道：“我很欢喜。”然后打开她的茶盒，里面存放着茶叶。那茶叶直似花瓣，形态自然，更散发出淡远的茶香。小五取出一小撮，放入石臼中捣碎。我虽恨茶，但幼时耳濡目染，也知茶道中人沏茶时每道程序均须出于己手，一气呵成，方能显出其功力，外人若想从旁协助，则不免不敬。是以我没有提出帮她舂茶叶的要求。
眼看着小五将捣碎后的茶叶放入茶碗中，又手握汤瓶的木柄将内里煮沸的水倒入茶碗，盖上碗盖，轻轻摇晃茶碗。须臾，小五用拇指轻按碗盖一端，碗壁登时出现一条极小的缝隙，她斜持茶碗，将茶汤倒入一个小茶杯中，再放下茶碗，双手持茶杯轻放在我面前，一缕撩人的轻烟在我眼前升起。
“完成了。这道茶我准备了十年，名为‘思茶’。你快品一品。”说罢翘首以盼。
思茶，一听这名字，已明白其用意。我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托住杯底，小啜了一口这“思茶”。唯觉入口微涩，进而甘甜，而后又生出丝丝苦楚，再细品反觉醇和，这是茶叶中罕见的青果风味。我不由得闭起双眼，回首十年游荡生涯，每到夜深难眠时，总会记挂起故乡的小五，个中滋味，自是苦中带甜，甘中有涩。想到小五必定亦是如此，我睁开眼，回味道：“好名字。”
“这是休宁松萝，杀青后我加入一些自制的香料，以制衡它浓厚的茶香，让它稍微清淡一些。”
我又将杯中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再次闭眼感受小五的一番柔情。初时仍是淡淡情思，末了却生出异样的滋味。松萝自身浓郁的香气似乎冲破了小五所加香料的制衡，肆无忌惮地侵袭我的心胸，穿透了一层迷雾，内心深处的印迹顿时浮现出来。
是他？居然是爹爹！
我震惊不已，当年恨茶，不正是为了恨他么？我执意要跟随师父学艺，不也正是为了离开他么？而今要将这“思”字与他相联系，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转念又想到，小五沏这道思茶，实则不是为我，而是为她的爹爹。或许小五自己也不知道。
“你怎么了？”小五关切道。
我知道此刻我脸上神情必定让人难以理解，然而事已至此，我无法平息跌宕的心绪。但我不愿让她知道我的心思，便起身道：“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说罢便下了阁楼，向我的寝室奔去。
经过院子时，我望着茶室紧闭的木门，刹那间甚是感伤。把心一狠，走入我的寝室，匆匆从包裹里拿出一件物事，作一阵深呼吸，调整心境，便又返回茶艺居。
“给。”我将手中一个密封的瓷瓶递给小五。
“这是……”
“打开它吧。”
小五撕开一层封纸，见瓶盖尚被蜡封实，又轻轻抠去一层蜡，打开了瓶盖，一只手在瓷瓶上方扇了扇，嗅了几下，道：“果然是酒。”
“这酒本来没有名字，不过既然你的茶叫思茶，那我的酒便叫思酒吧。你……从不喝酒的么？”
小五眯眼一笑，学着我的口气说道：“除非是你酿的，否则我不喝。”
我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那瓶盖翻转过来便是酒杯。”
小五好奇地将瓶盖翻转过来，见果真是一个瓷杯，于是缓缓往里倒酒，登时酒香四溢，神智微醺。她拿起酒杯，放到鼻前闻了闻，脸上作出陶醉状，随后啜了一小口，细细品味。
我见她并没有被酒所呛，稍稍放心，又不忍妨碍她品酒，只在旁静静等候。
不久，她微微皱眉，奇道：“这酒……”
“怎么了？”我无法理解她为何皱眉。
小五马上舒展蛾眉，微笑道：“没什么。呵呵，我很喜欢，你要与我共饮么？”
“不，我喝茶，你喝酒。”
当下我们两人一个喝茶，一个喝酒，举杯对邀，话语不断，竟不知时日流逝。直至深夜爹爹催我二人回房就寝，才各自回到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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