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于我还是一个谜,它的意义还蕴藏其中,囿于其里,未曾以自由的翅子出外飞去。我梦到谢绝一切人事了。我已经化为守墓而兼守夜者,在那荒凉的死之山堡里。我在那上面守护他的棺材,阴森的穹窿下立满了这种胜利之标志。从玻璃棺椁里有消逝了的生命凝视我。我吸入尘封的永恒之气息:我的灵魂也烦闷而且尘积的寂居。在那地方谁还能使他的灵魂透过气呢?环绕我的只有中宵的天光。孤独匿于其侧,而且,还有,呼呼的死之岑寂……
——《苏鲁支语录》
洪翔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冰冷的茶水里充入气体。我在这短暂的先前还看似庞大,眼下又缤复繁杂的场所外,在慵懒蠕动着的队列中等候了大约十分钟后,才被许可进入其中,并在片刻后才开始估计着手中这杯饮品的价值中所隐含的诸多成分。
这里只售卖咖啡、啤酒、茶及被命名为某种茶的液体。我看着杯子中的颜色开始分层,细小的气泡逐渐从杯底汇聚至杯口,像一个逆动的沙漏,记载着时间的冗积。
果然,我还是不习惯于等人。
大概五个月前,天气还不冷,她光临我的城市,在一辆因疏于清洗而看不出新旧的车里,对我说,她离婚了。我已经不能记起她当时的神情,只是依稀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刻意,好像是在用这种拙劣的掩饰来使某种痛苦得到更为高级的彰显。
“为什么?”我在一段精心计算过的沉默后开口。
“他和高中的同学好上了。”她摆弄着手机,齐腰的花灰色外衣下,骨盆的线条溢出座椅,着牛仔裤的双腿很是修长。“你看,就长这样。”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的女人眼睛不大,鼻子塌瘪,头发半长不短地卷着,上面染着廉价的黄色,也许是栗色,但这个女人并不丑,准确的说,那是一种平庸,就像我们身边平庸的母亲,平庸的姊妹,平庸的姑姨,以至于后来还能觉见平庸的自己,于是便纯粹地为彼方卸下了一切包袱,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了这无尽的被唤作“平庸”的包容。
我按下锁屏键,将手机递回,没有出声。
“会比我好看?” 她说,较之愤怒更多的是轻蔑。
我一定是在不由自主地谄笑,“当然没有你好看,啊,不,是根本不能比嘛。”
答案是如此意料之中,她的脸上并没有立刻显出满意,我把这瞬间的停顿理解为她须要在被肯定后反倒生出的失落感中挣扎几下。
我觉察到她的苦笑,心脏像被猛然捏紧,炽热的血液冲顶着大脑,让它不乏稚嫩地竟生出一股豪迈。我被这心绪吓着了,就像是为掩护同伙而被擒住的贼,在即将面对牢狱时却只顾着用施给别人虚妄的恩德感动自己。
她可千万别哭。我心里想着,手心里的汗越出越多,暗骂着:洪翔啊,洪翔,你可不是个毛头小伙了,有些人和事是沾不得的。
一间自称意式的酒吧里,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衣,颈上挂着一条绿色围裙的侍者在门口被人最多踩踏过的几方木地板上用拖把卖力地擦着自屋顶上不时滴下的水珠。
我牵着她的手,她手心上的皮肤比手背粗糙,如果这个动作再持续久些,我甚至能背下她掌纹的走向。
我选了一处最昏暗的角落与她一同坐定,为表现出对环境的熟悉而刻意快速地翻着酒单。反倒是她,一直盯着手机,双脚叠着伸向我姑且栖身的这狭小座位。这看上去就是个极舒适的姿势,我也想加以模仿,可还是在桌下蜷缩着膝盖,腿不停晃着来借此抵御浑身的不自在。
一个侍者走近我们,我坐直,准备将匆匆记下的酒名尽可能顺畅地说出。她却很是随意地将手机扔在桌上,然后像一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给低年级的孩子布置作业似的完成了对侍者的吩咐。
我如释重负,心里想着,喝就是了,于是就真的把自己弄醉。
我们互相搀扶着不知道要往哪走。在途经一条狭窄又无人的小巷时,她还是哭哭啼啼起来。
“你说这是我的错吗?”她鼻音渐重,眼睛盯着地面。
“不是,不是你的错。”我拽着她左边的袖子,她便随着向左倒,拽着她右边的袖子,她又随着向右倒,最后我索性同时擒住她的双臂,她又开始前后晃动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把她按到一间垂着卷帘门的门脸房前的台阶上,她坐下去的时候竟发出一声面口袋落地似的响动。我们就这样将各自上半截的身体依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收起了过于明显的哭声,而将它藏进了别处。
“住哪?”我往外挪了挪屁股,准备起身。
她猛地用手扳过我的脸,我只看见她闭着的眼上还挂着泪,让人想起刚刚粘起的张了嘴的鞋底边缘溢出的强力胶。
紧接着是一个干涸的吻,短暂却用力。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只想着眼前能有个桌子或茶几能让我的急速垂下的脑袋安稳地摆放一会儿。
她松开手,耷拉着眼皮说,“都怪我,都怪到我的身上就好。”
我没囊没气地哎呦了两声,然后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几个“不”。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我扶着她的腰也站好。她点亮手机在我眼前晃,上面显示着地图,我才发现头上的路灯还没有手机屏幕亮。
我在她身后进了门,门卡刚插进供电口里,她就把脚上的鞋甩飞出老远,然后像一条被冷冻过的死鱼似的和衣倒在床上。
就这样,每周一次或两次,在我的城市或在她的城市里,我们会一同吃一顿晚饭,然后一同睡进某间快捷酒店的大床房。
有一次,在这般吃和睡的间歇,妻子打来电话, 手机屏幕上写着“刘玫”,后面是括号,里面注着“老婆”。我将手机翻过来给她看,她便极配合地停下脚步,略背对着我侧过身,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显得那么懂事。
“还在谈?”妻子说。
“嗯,不太顺利。”我说。她揣着手,用鞋尖踢着路边的一块土疙瘩。
“少喝。”
“嗯,知道,没办法。”
“完事儿了给我发信息。”
“放心。”
我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猥琐,便迟迟不愿先挂断电话以表现出匆忙或慌张,直至觉出另一端电话的主人早已致其脱离了身体,才记起妻子与我通话后从来不会主动挂断的习惯。
“什么不太顺利?”她问。
“什么?”
“你刚才说的啊,什么不太顺利?”
“没什么。”
刘玫还没有成为我妻子之前,我唯一的坐骑是一辆电瓶车。每日傍晚,我会将它靠在一栋建筑物外墙的角落,然后用手肘支着车座,等待她下班。
我们总是并肩沿街边走着,她会一路抱怨工作上的事,后来我才觉得,她只是借由某个出口来宣泄郁积的情绪而已,即使不去工作,她也会抱怨别的。
有时,她会心血来潮地坐在车座上,然后让我连同她一起将车向前推着。她紧握着车把的手不停摇晃,前轮像一只短小的船桨拨着路边的尘土。
她总是在一切即将倾倒时,伸出一条腿撑住地面,我则会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冒着冷汗,大口喘气,然后把车摆好。她看着我笑起来,像个苍老的孩子,我也跟着笑,边笑边思酌着吻她的时机。
在夜幕的一次降落中,我和刘玫依偎在河边一处泵闸开关旁的石墩上。黑色的水面上仅有的零星波光映出堤岸下伸入河中的几梯石阶。
“你爱我吗?”刘玫说。
“嗯。”我嗅见河水的腥气,让人想起久沥后余下的茶根。
“那就跳下去。”
“什么?”
“爱我的话就跳下去。”刘玫抬起手,看不清在用几根手指同时指着那片黑水。
我像突然陷入了一个灌木搭建的迷宫,为是循规蹈矩地觅寻出口还是索性披荆斩棘地创造出口而犹豫起来。那么,鞋袜一定会湿吧,也许裤管也会。
河水没有我想象的冷,我穿戴整齐着步入水里,水面上浮着的光亮忽远忽近地摇动,就在我仿佛伸手可及的时候,背后传来刘玫放肆的尖叫,夜空随即被撕得稀烂。
我自感意外地营造出了一种冷淡的氛围,她没在继续的追问让我有些悻然。
大概三十或是四十分钟之后,她将会在我的身下侧过脸,然后伴着粗重的喘息说:
“你这个坏人。”
我则会将动作停下,思索着是该继续还是该翻身躺下。
已过了十几年后,本以为熟知的人还是需要重新认识。身逢那时的情境,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陌生催化着新奇,我的身心随着极深处某个声音的呼唤正渐渐滑入谷底。
眼下,这杯滋味寡淡的饮品只剩下杯中形似浮藻的暗绿色残渣。不远处,前面,一个异常肥胖的男孩将一种深褐色的甜点落在地上。左边,一对均叼着黑色吸管的情侣在共食着一杯咖啡。右边,一个戴着白色耳机,扎单马尾的女孩在读着什么。后面,几个男人在将明黄色的啤酒撒进口腔前小心翼翼地吹动着杯口的泡沫。
这时的她,姗姗来迟。
陈旧且巨大的背包在她的肩上斜挎着,头发蓄长了,发梢也不在盘曲,大衣直挺挺地垂至小腿,从小腿蔓延到鞋面的空间里依旧如因恰如其分的简约而突显的高级般充斥着美好。
她做到我身边,看着我手中用过的杯子,说:“等很久了?”
“没,只是在外面排队时口渴的厉害。”
“哦,那,我最近就会搬过去了。”
“不用我帮忙了吧。”我说,腹腔里像是肠子将胃扎了个结。
“不用,有他就行了。”她用与我方才相同的动作环顾着四周,然后才略带兴奋的仰头端详着屋顶悬着的各式条幅,花花绿绿,长长短短。
她总是能关注到看似显而易见而却时常被我忽略掉的趣事,我为自己某种能力的缺憾而感到惭愧。这种惭愧只因她而起,为她而生,与我自身本没有任何益处。所以,不是应该庆幸吗,源自这段即将结束的关系,甚至感恩也不为过,不是还数次的懊悔吗,有时怕自己记起妻子,有时又怕自己将她忘了,还有,任快感漂浮在恐惧上的感觉,不是说受够了吗。此时此刻,应该像跳伞者终于拉开了启动降落伞的开关,然后只需平复呼吸,集中精神,不停颔首来瞄准脚下逐渐接近的草地上画着的红色或黑色的巨大十字,双手高举拉着执掌方向的绳索,就这样安安稳稳地重新回到地面,不是吗。
可是,由“现在”所分割出的无数个片段中的一个始料未及地起了变化,像是最初孕育生命的短暂却复杂的受精程序中的一环突然出现了差错,以致不久后的将来会从这寻常的子宫中诞出畸形的怪胎。
“他对我挺好的。”她自顾自地说。但我把这理解为一种蓄谋已久的表演。
“呐,很快会结婚?”我佯装被身后的嘈杂分了神,其实却竭尽全力要捕捉到她即将到来的哪怕一丝破绽。
“当然。”她既没有犹豫,也非脱口而出,这对答之间的间隙是如此恰如其分,以至于长一刻或短一刻都会明显地流露出谎意。
我意外于她如此完美的表现,像是用纯手工打磨的石料所砌造的墙体,却连一根最细的针都无法嵌进它的缝隙里。
我在让心绪安稳下来前还无法开口,绞尽脑汁也梳理不出这“完美”为何如此的缘由。也许自己从未能掌控这场游戏的规则,她才是那个嘴里衔着哨子的裁判,或走或停,或进或退,全不在我。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是出于真心,也谓真情实感,是实话,她说的是实话,就在刚才,在比电光火石还短暂的过去。这种诚实无须动力,无须助推,它会自然而然地弥散开,然后像宣纸扔进墨缸里,瞬间便黵了所有的回忆与憧憬。
我懊丧极了,为了避免手足无措而只能用力握着近前的空杯。而且,我还记起,在与她的一次对饮后我竟然还说过类似“我也许不能给你什么,但我会一直在不太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你。”这种幼稚、酸腐、无知、无耻,又愚蠢的话。
“他对你……”我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
“挺好的。”她说。
“比你之前那位要好很多吧?”话脱口后我才感到不妥。
“算是吧。”
我到宁愿她说“当然啊!”或是“那还用问?”这种感情更为饱满的句子,以让我能更加清楚自己的立场。
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和一个即将再度有家室的女人。我如果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人,那么我也许会祈求她会和我继续保持这种关系,而且,我还会这样劝慰自己:都说有家庭的女人更安全不是吗,你看,这岂不是更好。
她爱喝咖啡,不加糖,也无论多晚。我就这么看着她,她则看着这场所里的光源亮了又熄。最后进入她体内的那几口咖啡一定是冷掉的,可我浑身却愈加焦躁起来。
“呐,咱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吧。”她说,好像是这句话早就被刻在了她面前原盛有咖啡的杯子底部,在杯子空了之后终于露了出来。
这个女人,我心想,她的这种决绝是如此的程式化,如此的轻快,不尽让人觉得也许早就排演过数次,才能在现在这档口表现的轻描淡写,却又板上钉钉。
我突然想大声质问:那我到底算什么?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于是便说:
“我送你。”
我驾车,她坐在副驾。她身下的座位被调至距手套箱最远的位置,棕色的麂皮短靴被置在地垫上,她将伸得笔直的双腿搭在风挡玻璃下,脚上,白底的袜子展着蓝色的条纹。
在逼近一段毫无照明的夜路时,我旋开远光灯,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压过了路中央黄色的虚线。我慌忙将车驶回应属于它的车道,车前,灯光所及的地方尽是被照亮的灰尘,不能及的地方,黑夜仍与前路连为一体,不知通往何处。许久,后方没有车跟住,对面也没有车驶来。
这时,空中出现了一根红白相间的横杆,上面钉着一个白底黑字的圆盘。接着,车灯洒出的光亮开始逐渐聚拢。我觉得自己像驶入了一口无底的窨井般,进到了一处涵洞。
我心里估算着,大约是过了三分钟,也许更久些,应该是五分钟吧,我想象着车子驶至了涵洞的正中,无论前方和后方都是同样的光景,像置身于一条两端均扎紧的口袋,被混凝土、沥青和黑夜围困得结结实实。
我将车靠边停住,关闭了一切光源但没有熄火。我没有去看她最后挂在脸上的神色,周遭的事物像浸在水中的冰块,只能观察出个大概。
我开门下车,自车头的方向绕至车的另一侧,打开副驾处的车门,伸出手,摸到了她的头发,然后将头发在手中攥紧,将她脱出车外,另一只手取了置在车门储物格里的破窗锤,接着,瞄准她的头,将手高抬,再用力砸下。
网友评论
大佬最有特色的就是没有标点符号的长句,时常提点我还去运动增加肺活量了,但我喜欢啊,我有什么辙啊!
受伤最深的陈然下场却最惨
三人各有各的目的,最后都落空。
刘玫还是没法让洪翔拥有个孩子唤回他的爱,洪翔毁了自己的骨肉也拥有不了新奇的爱情,陈然也过不上追求的新生活。
就是我一直以为刘玫生不了孩子,是陈然在外卖里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