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钥匙一转,随着一声清脆而熟悉的声音,门锁打开。我站在门口,看向自己的房间,脚步没动。
“愣着干什么啊,我尿急!”男朋友老陈从后面推了我一下,催促。我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有人来过。”“……又来了。”老陈不以为然,径直挤开了我,进了屋,奔向洗手间。很快,流水潺潺中声音传过来,“第几次了,啊?亲爱的,我说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啊?”我依然没动,手里捏着唯一的钥匙,警惕地打量。
这是一间一居室的单身公寓,不大,站在门口就能一览无余——没叠的被子凌乱地铺在床上,笔记本和ipad散落在床头。没洗的内衣在椅子上堆成了小山,最上面是昨天换下的粉红色bra。拖鞋一只在床脚,一只在洗手间门口,是我早上进去洗澡前一脚蹬飞掉的。桌上的杯子里水剩下1/3,因为水质的沉淀显得有些浑浊。
每一样东西都在它原有的位置。不多不少。不偏不倚。老陈说我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有些疑神疑鬼。可是他不懂女人的直觉。就像即使无凭无据,女人却永远会知道男人有了外遇一样。我很肯定。
有人来过我房间。
我和老陈
我和老陈是半年前认识的。治疗失恋的最好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爱,这是我和老陈在一起的最初原因。
喊他老陈,其实不算老,虽说大我六岁,也不过刚好三十。他说他喜欢我喊他老陈,感觉像一对在人间烟火中浸润久了的老夫老妻,抢不走,拆不散。事实上,半年时间里,他确实像一个老丈夫对待小妻子,时时处处对我呵护备至。所以在并不算长的时间里,我忘记了刚刚分手的前男友,并允许老陈住进我的单身公寓。
老陈有一套三居室的房,他几次示意我搬到他那里去,但我始终不愿意。虽然内心很满意他,也很满意这段感情,但多少有点心气高傲,搬进他的住处显得自己委身于人,过于草率。再说,我也习惯了自己的小窝,不管风大雨大,它就是我的避风港。
但是,在他住进来的一个月里,我已经好几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在我上班的时间里,有人来过我房间。
我心绪不宁地蜷缩在沙发里,老陈在眼前忙忙碌碌。他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把床脚和洗手间门口的拖鞋归整到一起放到我脚边,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被子抖了几抖,我敏感的鼻子随之打了两个喷嚏。最后他把杯子清洗干净,倒了一杯温水坐到我身边,“还胡思乱想呢?来,喝点水冷静冷静。”我摇摇头。“非要我喂呀?”他把杯子放在我嘴边,我只好张开嘴。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吧。我住的是高层,房间大,视野开阔,或许能缓解你的压力。”老陈用手背试试我的额头。“你总这样紧张焦虑,对身心都不好。别固执了行吗?”
“你嫌这里小你就回去。我说了不搬不搬,你干嘛总说这话题。”我有点恼。
“好好好,我不说这事了。那怎样才能让你不再胡思乱想呢?不然在家里养一条狗,坏人来了让狗咬他,咬得他嗷嗷叫。”老陈把双手举到腮前,学了几声狗叫。
“讨厌。”我噗呲笑出声。“天天早出晚归,也不怕把狗狗饿死了。”
“瞧瞧,笑了吧?我就不信逗不笑你。说认真的,安个摄像头吧,观察几天你就会相信,我们不在的时候家里谁都没来过。”
“反对,坚决反对!完全就是偷窥和被偷窥的感觉,好变态哟。”我抓狂,使劲揪他的耳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下一个提议你肯定不会反对。明天中秋节,去看看你妈,行不?”老陈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和母亲
我和母亲很疏远。我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显得礼貌客气,彼此生怕打扰了对方。看着同龄女孩与她们的母亲像姐妹一样手挽手逛街,美容,聊男朋友,我常常为自己的缺失而遗憾。但日子久了,也慢慢习惯了。
母亲住在环水路精神病院,已经有八年时间。
八年前,我刚上高中,父亲突然跳楼自杀。处理完丧事,母亲就病了,谁都不认识,连我也不认识,不停地自说自话。说得含糊不清,像讲一个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不停变化,哭哭笑笑,痴痴傻傻。我听到大人们的议论。有的感叹我父母伉俪情深,母亲承受不了父亲离世的巨大悲痛所以疯了。有的却是完全对立的另一种说法。父亲在外面有了相好,母亲发现了,天天到父亲单位吵闹,逢人便揭隐私,父亲颜面失尽,借酒浇愁,失足坠亡。
所有的议论就像风吹过水面,荡起几圈涟漪之后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因为别人家的事终归是别人家的事,剩下的一切他们不必负责,只需要当事人来承受。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我独自承受了一切;八年时间很长,足以让它成为往事,往事就不必再提。
买了水果和月饼,老陈开车送我去精神病院,这是他第二次陪我见母亲。
母亲气色不错,心情颇佳,脸上的表情比上次和悦很多。她从水果篮里拿出一根香蕉剥开皮递给我,瞟了一眼老陈。我用胳膊肘碰碰老陈,示意他出去,他起身说,我到外面抽根烟。
母亲直愣愣看着,直到老陈走出去并关上门,她才垂下头,似乎在沉思。我早适应了母女之间这种比较尴尬的气氛,边吃香蕉边环顾房间。
“你要盯着这个男人。”母亲冷不丁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我看她,她没看我,头仍然垂着。我感觉香蕉卡在嗓子眼里,噎得心里慌,便把剩下的一小截扔进了垃圾桶。
“男人的心都是野的,你爸不就是吗?我盯得那么紧,他还是野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哼,胆子太大了,胆子太大了,竟然趁我们不在,把别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我无凭无证。哼,还需要证据吗?不用眼睛看我就能肯定,有人进过我房间。”母亲边说边攥紧了拳头。
我头皮发麻,仿佛一辆急速奔驰的列车呼啸而来,将我卷入挣不脱逃不掉的轨道。往事如窗外的景物,在眼前风一样掠过,我看见童年的我,遇见少年的我。那个女孩惶惑不安,在她狭小的世界里,母亲成天疑神疑鬼,揣测父亲的去向,跟踪父亲的行踪。父亲呢?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摔门而去,有时甚至会砸烂家里的东西。一片狼藉里,母亲的愤懑和怒火不断升级,却无处可泄,只能把女孩当成唯一的听众,颠来倒去喋喋不休。
呼啸戛然而止。我起身说,还有事,先走了。回头却见房门半开着,老陈立在那,一脸凝重。我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走啦走啦。”关上门之前,我看见母亲仍然坐在床边保持刚才的姿势,絮絮叨叨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我和老陈
老陈说他已经一个月没回自己家,不知道脏成什么样,鼓动我陪他回去清理一下,顺便让我参观参观他的房子。他好说歹说,我终于点了头。
他住的环境确实比我强好多。湖景房,十九楼,百余平米,站在阳台上凭栏临风,手可摘星辰。“怎么样?”他从后面环抱住我,“在这个家里做女主人,还不算太委屈你吧?”
“油嘴滑舌。”我拍掉他的手。“不是说要清扫房间吗?快去快去。”
他给我磨了一杯咖啡,然后忙去了。我端着咖啡在每个房间里晃悠。拉开衣柜,他的衣服悬挂得整整齐齐,看来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并不粗糙,是个井井有条的男人。我扒拉了一下,忽然扒出一条女式睡裙,真丝面料,紫罗兰色,深V领,黑色蕾丝花边。我皱了皱眉,一团愤懑之火正往上升,却瞟见睡裙上还挂着吊牌。新的?心里洒了一片雨水,火势迅速减下去。看看标价,一千多块,不便宜。
“亲爱的,在干嘛呢?”老陈在洗手间里喊。我拉上柜门踱到洗手间,他正在刷洗玄关脚垫。我随手拉开洗浴柜,卫生巾!怎么还有卫生巾?日用的,夜用的,迷你的,一应俱全。我正发愣,老陈已经在身后怪笑起来。“都给你准备好了,我够诚意吧?”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给我准备的?拿什么证明?”
他抬起湿漉漉的手。“瞧瞧我,典型的经济适用男,在女神面前哪敢说假话?巴结还来不及呢。”
我回过身。“你对女人这么周到,那为什么她会离开你?”
“不是跟你讲过吗?她一心要出国,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能拖她后腿吗?我对出国没兴趣,早点分开对大家都好。很老套的桥段,你也爱听?”他擦干手上的水,牵着我走到客厅。“倒是你,从没听你说与前男友的事。说我听听,他怎么舍得把女神放走?”
“女神?你真把我当成女神?”
“那当然,我诚心诚意膜拜呀。”
“哼。就怕哪一天我被你从神坛上扯下来摔得鼻青脸肿。”
“这话是什么讲究?”
“张曼玉是资深女神吧?不也是被男人抛弃吗?你们男人的本性不就是喜新厌旧吗?再漂亮的一张脸,男人看久了也会厌。”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烦乱,脸上也迅速蒙上了一层冷霜。
老陈不再说话。他伸出手搂住我的肩,摩挲了几下,轻轻说:“觉得不自在的话咱们走吧,虽然我很想你留下来。睡衣都给你买好了,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来穿。”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经常这样,会突然秒变心情,与天气无关,与环境无关,与别人无关。与什么有关我不知道。我能感知的就是乱糟糟的心情,像一把陈旧的锁,锁在心口,压在心口。
我和王医生
王医生是父亲的发小,父亲去世后,幸亏有王医生的帮助,母亲才能住进精神病院,并得到很好的照顾和治疗。中秋之后的第二个周末,王医生打来电话,约我去他那里见面聊一聊。我问是不是母亲的状态不好,给他添麻烦了。他说不是,让我别紧张。想想一晃又是半月过去了,去看看母亲也是应该。
还是老陈开车送我去。他保证说,他在外面等,坚决不打扰我。
王医生的办公室古朴雅致,给人的感觉更像一间茶室。他让我坐到茶桌前,说先泡一壶工夫茶,边喝边聊。我从窗户往外看,老陈在院子里抽烟,逗一只小狗。我略微有些安心。
“看你脸色不太好,睡眠怎么样?多不多梦?”王医生往杯中斟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上好的普洱,特别适合你。”
“谢谢王叔叔。”我饮了一杯,果然好茶,绵厚的口感,清爽的回甘。我连品了三杯,感觉茶汤在胸中往复回环,仿佛清风荡开云层,心境高远开阔了。
“是不是觉得轻松多了?”王医生看着我的眼睛。我迎着他的目光,他除了鬓边多了白发,样貌并没有太大改变。如果父亲还在,应该也是他这般样子吧。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看什么?这么入神?”王医生的话很轻很柔。
我的眼前慢慢起了一层雾。
“信不信?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你正在看的东西。”王医生的声音有点飘飘忽忽。
他能看见我正在看的东西吗?我看到的是什么?
旷野里,白茫茫一片,好大的雾。前面影影绰绰,应该是一栋建筑物,我朝它走过去。走近了,这房子好熟悉。喔,想起来了,是小时候与父母住在一起的房子。怎么在这呢?不是早就卖掉了吗?我犹豫着走上前,看见墙壁上几道清晰的“一”,上下整齐排列,那是父亲用小刀刻下的。我还记得,他让我笔直靠墙站正,然后抬起手在我的头顶比划,欣慰地笑着说,咦呀,我们家小丫又长高了。我好像听到父亲在屋里喊我,便伸手推门。门开了,我走进去,眼前仍然是一扇门,什么都没有。我再推开第二扇门,走进去,又是一扇门,依然什么都没有。我进入了一个迷宫。
我终于打开了所有的门,走出了房子,重新站在了旷野里,浓雾正在渐渐散去。我没有找到父亲,他的声音也消失了,母亲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不容置疑地说:“女儿,有人来过我们的房间。你看到了对吗?你刚才一定看到了。看到了就好,你爸再也不敢抵赖了,再也不敢了。”她几乎歇斯底里,双手冰凉冰凉。我甩开她,“你闹够了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啊!你干嘛折磨自己还要折磨别人?”我掉头就跑,狠狠地跑,却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差点摔倒。
他一把扶住我,怎么是他?前男友。他一脸的如释重负,“这次你看清楚了吧?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你,谁也没来过房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从来不相信我,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张着嘴,想说话,却啊啊啊说不出来,如同哑掉了。他转身跑起来,前面是一道悬崖。我急了,想喊,喊不出声,想追,迈不开腿。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立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用尽浑身力气挣扎,胸口几乎炸裂开来。他跳下去了,我看着他跳下去,在我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终于喊出了声,然后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我从沙发上坐起来,面前是一张茶桌,茶桌对面端坐着王医生,正微笑地注视我。
我和老陈
我走到窗户边往外望去,老陈还在院子里逗着小狗。他像得到感应似的,扭头朝我这边看过来,然后把双手举到腮边,学了几声狗叫。我笑了,眼前慢慢被眼泪模糊。
王医生走到我身边。“他是个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你爸爸泉下有知,也会非常欣慰的。你爸爸也是个好男人,你一定要相信。不要责怪你母亲,有我在这里照顾她,你尽管安心。你这么年轻,好好享受生活。”我泪水滂沱。
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中秋之后的两周,老陈找了王医生三次。因为在那两周,我又有三次回家之后惊惶不定,反复纠缠肯定有人来过我房间。然后在当夜里,我都会说梦话,浑身发抖,含糊不清。我完全不知道,那三个夜晚老陈根本不能入睡,我的状态让他忧心忡忡。他找到我的前男友,像哥们一样聊天,询问我们分手的原因。后来在我的逼问下,老陈老实交代了他们的聊天内容。老陈总结说:“那哥们还不错,对你评价也很高,漂亮,善良,温柔,说得我都嫉妒你们曾经好过。幸亏他爱你爱得不够深,遇到问题就临阵脱逃了。否则我怎么能得到你这个宝贝呢?”
“然后你就和王叔叔合谋对我施法催眠?”
“亲爱的,用词要精准啊。催眠是科学,不是施法。你以为我们假扮巫师,上演捉妖记啊?”
“讨厌讨厌,你说我是妖。”我狠狠地揍他。
“妖?妖是做女人的最高境界,是极品女人啊!”老陈得意地摇头晃脑。
老陈陪我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小狗,纯白的毛色,只有两只眼睛两只耳朵是黑色的,像弄脏了头脸的调皮鬼,又像戴着眼镜的老实鬼。
“哈哈,老陈,这小狗太像你了,我就叫他老陈吧。”
“那哪行。你在家里喊老陈的时候是它答应你,还是我答应你?”老陈一脸紧张。
我捂着嘴偷笑,逗着小狗唤它,“老陈,老陈……”小狗歪着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小模样专注而信赖,让人觉得心里撒满春天的阳光,软软的,柔柔的,一点点融化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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