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溥生是寂寞的!
他在这座城市没有亲友,没有故人,只有一间租来的破旧小公寓。
原本他的生活淡如止水,每天早出晚归,一把大黑伞,晴天遮阳,雨天挡雨。他白天去街角咖啡厅写稿,晚上回来睡觉,中途会路过一个包子铺,生活,仅此而已。
然而,最近他的生活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最开始的感觉来自于气息,拉开门刹那一股陌生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很真切,有时像刷过碗残留在空气中的清洁剂味;有时又像洗过衣服留在手上的皂香;有时像雨后草地散发的草渣味;有时甚至像清晨桅枝花的清香。
夏溥生觉得疑惑时也会四处查看,连床底都不放过。他会发现衣服洗干净凉在阳台,碗刷净收在橱柜。但他依然觉得无解,因为他不记得这些事是不是自己做的。他的健忘是出名的,有次烧水自己去找一本书,等水壶烧得通体漆黑时,他才冲进去手忙脚乱地灭火。
他安慰自己:定是一个人住久了,生出了幻觉。他仔细闻过经常穿的运动鞋,有草渣味,他也闻过自己的衣服,有桅枝花的清香。可是转过身他又纠结起来,他衣鞋上的气味到底是来自于外面,还是来自屋内?
想不明白的时候,干脆不去想,一杯酒将自己放倒,一觉到天明。
紧接着,他发现更不寻常的事,这些事让他这个长年写悬疑小说的人都费解。
搁在鞋架上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运动鞋,变回当初白净清爽的模样;晨起未叠的衣衫整齐地挂在衣柜里;用坏的牙刷变成新的;杂乱的书柜排放有序;空荡荡的冰箱被塞得满满,就连经久未用的马桶也改头换面,亮得能照出人影。
开始他还是淡定的,咬定是因为自己健忘,随着屋里越来越多的变化,他再无心写稿,匆匆跑去找医生。
医生听了他的描述,问他可有过梦游史?
夏溥生坚定地摇头,他的睡眠向来很好,再说如果真有梦游,附近也没有24小时便利店,他的新牙刷又从何而来?
几经询问,医生断定夏溥生有“间歇性健忘症”,此症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不固定的空档去做一些事,回头却再无一点印象。
对于这个推断夏溥生基本认可,他天天写悬疑小说,有时思维套入层层叠加的关系链,自己都有种身在异域的错觉,丢三落四的毛病一直都有。他只好听从医生建议多休息,按时服药。
因为认可医生的推论,夏溥生对生活中偶尔出现的变化不再理会,有时晚上回来面对一桌佳肴,他满心喜悦地品味,擦过嘴还不忘对那个“自己”说声谢谢。
有天下大雨,不方便出门,百无聊赖的夏溥生一边喝茶一边看雨,突然他一拍脑门欢天喜地出门买伞、买酒、买烟还有咖啡。他想着既然健忘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总不能在同一时空合并,何不和健忘的自己多多互动,也算是有一知己,他把那个自己取名为“空”。
于是,逢雨天他会在门边给“空”放把伞;起来早会给“空”泡杯咖啡;领了稿费也不忘给“空”买上烟酒……
“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用过的伞会系好放回原处;喝过的咖啡杯会刷得干干净净,唯有烟酒不动。
夏溥生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只是因为有“空”的存在,让他不再寂寞。当他去包子铺吃早点时,总会遇到金兰兰。金兰兰期待地盯住他:“先生,今天可有新故事?”
金兰兰每天第一个来到包子铺,选一张靠窗的位置,点两份早餐,静静地等候夏溥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会讲故事的夏溥生是她阴天的太阳,深夜的月亮。她喜欢看他一脸严肃认真地讲故事,然后问她:“你觉得这个故事可有市场?”
她与夏溥生的初次相识是在三年前的那个秋天,走在街上,可以任皮靴“咯吱咯吱”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那会她刚上大二,除了上课,有时会跑很远的路去做家教。
那天晚上从学生家里出来时,天已经黑透,雨又大,外面见不着几个人。金兰兰莫名有点紧张不安,于是,她快速奔跑想早点赶到公交站台。
就在金兰兰拐过街角时,一辆疾驰而过的私家车从她右侧刮过,她本能地往回拉身体,却随惯性被车子带翻在地。
头和右膝盖受了重伤,她倒在冰冷的水窝中痛得喊不出一句话。雨还在下,瞅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她却直不起身子,她想她会不会客死他乡?
就在她眼巴巴地渴望有人来拉自己一把时,有个高个子男人撑一把大伞奔过来。他急切地问:“哪里痛?能不能站起来?有家人电话吗?”
金兰兰在那一刻喜极而泣,那个瞬间,他深邃的双眸印上她的心头。她不停地摇头,疼痛加剧下失去了知觉。
这个男人正是夏溥生,他那天刚领了稿费准备存入银行,最终全付了金兰兰的医药费。
金兰兰出院后急着找工作,想早点还上夏溥生的钱。夏溥生却是连连摇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安全健康第一。我的钱不多,但也不缺你那些,况且我也需要你的帮助。”
夏溥生会让金兰兰帮着校稿,让她给自己故事提意见,他们在街角那家咖啡馆合作了一篇又一篇引人入胜的好故事。
夏溥生不喜欢笑,也不善于和人交往,唯独面对心无城府的金兰兰时,他有种酒后的放松。但他从来不和她说工作以外的事。他觉得女孩的世界应该简单,纯真,易于相信生活和爱。
最初夏溥生告诉金兰兰家里陌生气息时,金兰兰眼睛瞪得老大:“先生,你家有鬼!”
夏溥生又气又急地拿伞敲她的头:“放下,放下,放下你脑中的邪念,会让你不安生。”
金兰兰毕业后就去了咖啡馆对面的写字楼做白领,不再有时间陪夏溥生编故事,干脆改为陪他吃早餐。她把他当患难之交,他却把她当不懂人间疾苦的孩子。
有一次,夏溥生没去吃早餐,金兰兰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两份早餐。当得知夏溥生是生病卧床且饿了一天时,金兰兰开始张罗给他相亲。她想着得有个人照顾这笨蛋。可惜夏溥生好像天生不懂儿女之情,相亲的姑娘都被他的悬疑故事吓跑了,遇到胆大的,也沦为他的“粉丝”。
夏溥生事后很生气,他指着面前那笼包子,严肃地警告金兰兰:“你我之间,不过一份包子的交情,请不要越界。”
金兰兰大声反驳:“对你好,有什么错?我是这个城市的孤寡老人志愿者,我有这个义务!”
夏溥生奇怪:“我又不是孤寡老人!”
金兰兰哭了:“你的故事温暖了那么多人,可你自己却是冷的,你比那些老人还可怜。”
金兰兰那天回宿舍哭了很久,她打电话向朋友诉苦:“我只是想帮帮他,像他当年伸手将我从地上抱起……我很享受和他说故事,吃早餐的过程,可他像块木头,老把我当孩子……”
此后,金兰兰再不敢给夏溥生介绍对象,只是会衬夏溥生低头喝粥的间隙,仰慕地看着他傻笑。
夏溥生本以为日子再度恢复平静,不料,那天拉开门,他的客厅里躺着一块翠绿的丝巾!
他不由地想起金兰兰说过的话,想起奇怪的气息,总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屋里抚摸过。他第一次深感害怕与不安,他连门都没进,重新锁上门去找房东。
房东家就住在对面小区,夏溥生摁过门铃,来开门的是孙老头。孙老头驼背耳聋,见是夏溥生转身就去拿备用钥匙。
夏溥生跟在后面,大声喊:“我不是来拿钥匙的,我是想问,我——我那屋以前住过谁?”
老头重复:“谁?哪个谁?”
夏溥生依然大声:“我是问,谁去过我屋里?”
孙老头明白过来,认真想一会,摇头:“没有!”
夏溥生目光看向那把备用钥匙,谁在钥匙背面贴了张卡通画?那幅画很形象:一个打雨伞的大头细身男。他对孙老头指指那张卡通贴纸。
孙老头脸上的笑容瞬间荡开:“经常来的那个志愿者,我那些出租合同,包括房客备用钥匙都是她在管理。”
夏溥生呆立在原地,他想,是时候与那“女鬼”会会面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夏溥生提早一小时赶回家,阵阵春风扫着他的面颊。当他转开门时,窗明几净的客厅里有一双女鞋,空气里飘着菜香。拉开厨房门,见一位扎马尾的姑娘正在炒菜。
抽油机的轰鸣声里夹着姑娘悦耳的歌声,夏溥生依在门前凝视着那道背影,咧开嘴角笑了:“嘿,女鬼!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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