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阳光如水银泄地的时候,她总是坐在家门口,安静地看着村里从她门口路过的人。看见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就微笑着问,孙儿,你吃饭了吗?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她大概有六十岁了吧。头发是雪白的,却不稀疏,齐耳长,整齐地往后梳。似乎常年穿着靛青色的衣衫,几颗盘扣锁住了许多光阴。干净的布鞋,洗得有些发白。
我听外婆家附近的小伙伴说,几年前,她的孙子去村外的池塘玩水,淹死了。后来那个池塘,成为了所有小孩子的噩梦。
村里的人都说她有神经病。因为她把所有的小孩子都当成她的孙子。但村里的人都知道,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大家或许只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于是只好说她是神经病。
外婆曾轻声对我说,不用提防那个老人。她不坏的。
我偶尔从她的门前过,她看见我,每次都说,孙儿,吃饭了吗?
我抹着鼻涕,点点头,嗯嗯啊啊。她说,吃了就好。你要饿了,奶奶给你做饭。
我嗯嗯啊啊地跑开了。她的眼神像是水墨画里遥远的山川,透着一种安静,与世无争。
我自然是不懂的。村里有一些放养的鹅,看见小孩子,喜欢伸出脖子去啄人。我偶尔被鹅围攻,被啄地哦哦乱叫。她在远处看到,从竹椅上站起来,弓着腰,努着嘴喊,「 哦嗤——哦嗤—— 」一边喊,一边猛烈地挥手。鹅也胆小的,听她这样喊,就散了。
我看看她,她又坐下,对我微笑。像是很久很久就认识我,站在河水的另一岸望着我。
有一次,我从她门前过。她照旧问,孙儿,吃饭了吗?
我是真饿了,说,没吃。
她似乎很开心,说,进来,我给你做饭吃。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啊,我回外婆家吃。
她靠了靠椅子,只是对我微微笑,不说话了。
我其实很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神经病。我见过其他的神经病老人,说话含糊不清,表情怪诞多变,生活地很邋遢。但她不是,她说话慢条斯理,表情和煦如午后的暖阳,从头到脚更是一尘不染。
但她好奇怪,看见我这样的小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孙子。难道她分不清人吗?
我很想告诉她,你的孙子死了,我不是你的孙子。但面对她那像是水墨画里遥远的山川的眼神,我有一种说不出口。
大概在我小学毕业后,她就逝世了。像是一块冰,融化在阳光里,开始还有一些痕迹。后来就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多年后,我听到李志唱《九月》。重复了四遍:
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的心突然像是阳光照耀后的彩绘玻璃,明亮而扑朔。根本不是神经病啊!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孙子已经死去了。然后她像是个灵魂的守望者,看见的每一个小孩,都是她的孙子。
她的眼睛没有毛病,心也没有。只是她选择了把自己催眠,走进一种幻觉里。在那样的幻觉里,她每天都能见到自己的孙子。
世事如戏,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体会了到了一种久违的喜悦。你可以说那些虚妄的,空洞的。但对于一个老人而言,不能拥有未来,曾经就是一切。她活在了自己的幻觉里,竟然活得那么体面。
多年后,我竟油然生出一种敬佩之情。夹杂的不是悲悯,不是哀怨,是怀念。
如果时光倒流。
阳光如水银泄地的时候,她坐在家门口,安静地看着村里从她门口路过的人。看见路过的我,微笑着问,孙儿,你吃饭了吗?
我应该说一句,没吃,奶奶,你给我做吃的。
20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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