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婚姻育儿故事
她被家暴的二十年

她被家暴的二十年

作者: 少女小刚 | 来源:发表于2018-06-29 19:19 被阅读31次

我的外公外婆生了八个孩子,排行老大的是我的大姨,叫丁瑶珍。

身处贫穷年代,大人都是早出晚归,日夜操劳赚得的钱勉强能解决温饱问题,大姨身为大姐,自然肩负着照顾弟妹的重担。

听我妈说,她在众多弟妹心里的地位不亚于父母,简直是保护神的存在,给予他们无数的安全感。

比如,我妈从小就是一个比较胆小懦弱的人,被人欺负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会憋着眼泪抿紧嘴回家放声大哭。

大姨当时也不过是十岁有余的孩子,看到妹妹受了委屈,心里的怒火“蹭”地一下子起来了。拉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妹妹,杀气腾腾地找那个欺负人的小王八蛋,不管是男还是女,照样劈头盖脸地骂,对方要是敢还嘴,就动手,打到他肯道歉为止。

还有一次,又是我妈,她带了一个同村的女孩回家里耍,进父母的房里玩。外公外婆的抽屉里刚好有一张没来得及放好的一百块,那会儿的一百块可来之不易,大概是两三个月的辛苦劳作加上省吃俭用才攒起来的。

想不到那女孩悄悄把钱偷走了,外公外婆发现钱不见了后,家里简直炸开了锅,一一盘问排查后,最终发现,只有我妈妈和那个小女孩进过房间。但怎么也没理由怀疑到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啊,懂得什么叫偷钱么?

但大姨可聪明了,她直接跑去找那个女孩,开门见山就问她要钱,女孩装傻,还反骂大姨冤枉她。大姨气不过,捡起一只空啤酒瓶,“哐当”一声砸向她,头破血流,女孩哇哇地哭。大姨愤愤不平地回到家,随后,女孩的父母前来兴师问罪,说自己女儿被砸破脑袋了,要外公外婆赔钱。

大姨正气凛然,“是她偷了我家的钱,还不承认,我才打她的!”结果在小女孩的房间里,真的发现那张一百块。从此,大姨在弟妹心里的地位更高大了,大家都以为她长大后会是一个叱诧风云的女强人。

  当时的社会,能够赚到钱,补贴给家里才是真本事。父母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早早出去打工,不用读所谓的圣贤书。因为身处不重视教育的环境里,再加上大姨用在照顾弟妹上的时间远比在学习上的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学。自然,没念什么书,成绩不好,初中一毕业,便到广州一家生产羽毛球的工厂里打工。

这一打工,就打了十几年,赚来的钱也不舍得花在打扮自己身上,毕竟工资也不高,手工活嘛。大姨省吃俭用之余,还得挤出大部分钱寄回家去。

二十出头,正是女子出落得娇媚俏丽的年华,看着别的同龄女工会买些擦脸的粉,描下眉涂个口红,五官平凡也立马青春耀目起来,大姨只是笑笑。她向来素面朝天,衣着简朴,走在人群中,倒也相当出众。

因为她着实是人如其名,瑶字的意思是美玉,美好洁白。大姨遗传到的都是双亲最好的基因,面相集聚了父母脸上最精细美致之处。略向内陷的眼窝有天真纯洁之感,鼻子小巧玲珑,脸部轮廓的走向流畅得很,嘴唇薄薄的,还披着一头自然卷。身材也符合东方美人儿的标准,窄肩薄背细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过于娇小。

哪怕穿着寡色陋式的粗布衣服,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美,举止间也少了小时候的野性鲁莽,腼腆羞敛了起来。大姨自然是有很多追求者的,无论是同在工厂里做事的男工,还是认识的老乡。

有男人和大姨有过一面之缘后,念念不忘,甚至找人上门说媒。再夸张的也有,见还没见过大姨,就仅仅听闻过她的动人美貌,就扬言要把大姨追到手。

看着络绎不绝上门的说媒人,外公外婆有点无所适从,但总归是开心的,笑得合不拢嘴。毕竟一辈子起早摸黑,辛苦劳作都无人问津,活在社会底层,没钱没权没势,这下子因为女儿的美貌而听到这辈子来最多的恭维话。

外公外婆眼瞅着那么多人渴慕着自己的大女儿,心想,看来大女人还真的不愁嫁不到好人家,摆明着就是让她随意挑啊,什么样的如意郎君都有。

但外婆转念一想,大姨太小了,才二十出头。嫁人的话,自然很快就要生子,还要和公婆同住,再且男主外女主内,操持一大家子的生活是逃不开的了。

她的美貌摆在这里,是不愁嫁不到好人家。但现在这个时势,再好的人家还不是打工的?赚那些许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大家都是这一片乡镇上的人。自己可是过怕了起早摸黑的苦日子了,不想大女儿重蹈自己的旧路,毕竟她从小就帮着父母持家,孩子应有的童年快乐她一样都没沾上,全为弟妹牺牲了。

琢磨了许久,外婆决定还是再过几年才让她谈朋友吧,反正不愁没对象。于是她以“大姨年龄太小,不够成熟,还未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为理由把上门说亲的媒人一一推托回去。

岁月以年为跨度,一下一下地前行。眼看着大姨三十了,容貌依旧俏丽,但再灵动的眼眸也会泛起细纹,再润泽光滑的脸庞也经不起时光的消蚀。这些年来是有上门的说媒人,但是推托得多了,渐渐地也就门庭冷清了。

眼看着这么个大好的黄花闺女,都三十了,在儿女成群的同龄人中未免有点扎眼,外公外婆才幡然醒悟般着急起来,但这时不是等待别人登门,而是要自己四处去打听哪里有适龄未婚的男子。在那时候,旁人看来,这是很奇怪的事情,甚至好事者会拿此来大做一番文章。

打了这么十几年工,大姨手里是有攒到一些钱了,三十岁了,才舍得花点钱来打扮自己。不可置疑,穿着碎花裙,白色粗跟皮鞋的大姨,手里一只小拎包,从乡镇的落车点,走在街上,侧目的旁人众多,看着她衣裙边微微晃动的细碎花朵,又抬头瞅瞅她同样美丽的脸,像直视阳光般被亮花了眼,呆呆的立在那里,忘了手里正在忙活的事。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外人难免会揣测,“真是奇怪,看她长得那么俊,应该会不缺追求的人啊?怎么年轻的时候不结婚,现在三十出头了,才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嗐,我说你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这么一个大姑娘,你还真以为她没谈过恋爱?人家可是在广州打过工的人,别人说不定都有过孩子了。”

“瞎说什么啊?咋没听过她结过婚呢?要是现在想二婚的话,虽然听起来不入耳,但这么大的事情,捂得再严密也会传出来的啊。”

“我说你这榆木脑袋真不开窍,非的要我说得这么直接么?我意思是,她,可能在城市里搞过对象了,但人家没要她。”

“噢…所以你意思是…造孽啊,没看出来这大好姑娘流过娃娃啊。”

“我可没说这话,你别到处乱讲嗐!”

“我说你这话也不是没道理,你看,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她要是没流过孩子啥的,为啥就找不着对象呢?难不成她有问题?”

“……”

无风不起浪,这句话也不是百分之百对的。看看,所谓的流言蜚语,就是这样来的,倒也不能说是恶意,对于当时的社会风气而言,只能说是残酷的“人之常情”吧。

那个年代,大体上好的男人最晚晚不过三十岁成家。当然,好男人嘛,毋庸置疑地有自己的挑选权利,肯定首选年轻貌美,家境过得去的门当户对女子。大姨美则美矣,但败在娘家太穷,而且年龄又摆在那里,俗话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在这可行不通,乡里的人甚至会认为娶比自己大的女人是一种耻辱,捡卖剩的货,脸上无光。

何况,乡镇里长得水灵灵的姑娘一抓一大把,好男人自然不用愁找不到俊俏的媳妇。外公外婆揪着一颗“恨女嫁”的心,打听来打听去,乡镇上的适龄未婚男子,要么是家境赤贫比自家更艰难的,要么是瞎眼瘸腿断手肺痨的,要么是长得奇形怪状,绿豆眼水牛鼻嘴角还长着一颗肉瘤的,实在没办法入眼啊。

他们俩人为了大姨的终身大事,茶饭不思,脸上愁云惨淡,都要得抑郁症了。大姨自己也受不了,因为她已经把广州那份工给辞掉了,想着回家乡安身立命,从此扎根在这里。可是,按照现在来看,迟迟未结婚,就得终日沦为乡里邻间茶余饭后的笑料,走在路上也局促,身后一片打量窥探的目光交接碰撞,扫射过来的刀光剑影。

大妈婆娘们干完一天的活,扎堆凑在一块坐着嗑瓜子的时候,准要把男女之间的那点儿破事或是哪家的不幸来唠嗑唠嗑。你一言我一句,她添个油,她又加个醋,横飞的唾沫能活生生把人淹死,尽管大姨是清白无辜的黄花闺女。

但在她们眼里,一个三十的女子若还孤身一人,不是性格变态就是作风有问题,再不就是造了孽生不出娃。诸如此类的恶意揣测刺伤了大姨,连带着外公外婆也受着外人闲话的折磨,他们最终放弃寻觅如意郎君了,轮流劝说大姨随便挑一个吧,哪怕是在那群歪瓜裂枣之中,感情不能当饭吃的,结婚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而已,一扯证一闭眼一上床一生娃,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四处流窜的闲言碎语也就烟消云散了。

大姨在这种唯有足不出户才稍觉舒坦的日子里憋了半年,委屈得很,实在没办法了。

最终挑选了一个东边蒲村里的一个叫阿坚的男人,已经三十有五了,说是因为早年丧父,弟妹五个,母亲一人艰苦持家,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作为长子的阿坚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到现在,回过神来都快奔四了,这才想着娶媳妇。听上去是个顾家的孝顺子,为了照顾母亲以及家中的弟妹,把终身大事都抛之脑后了。

结婚前还得走个叫做谈对象的过场的,虽然已经确定了彼此。阿坚来大姨家来得很勤,而且每次手里要么提着一只肥大的家养鸡,要么就是一篮子镇上罕见的贵价水果,有时还带点自家做的腊肠腊肉熏鸭咸鱼,他不怎么会说话,可能是性格过于憨厚老实,只晓得用吃的来表达心意。

本来外公外婆还是心存芥蒂的,想着,媒人是说他为了赚钱才耽误了成家,但谁又知道不是因为他人的问题呢?如果他是打女人的坏种怎么办?不过,自家的女儿本就因为年龄这个事被人说三道四的,现在反倒怀疑起别人来了,罢了罢了,还望女儿和他好好过日子吧。

于是大姨和阿坚,在一片如释重负的祝福声中,迈进了婚姻的殿堂,从此开始了两人不幸福的生活。

曾让外公外婆心里打鼓的那个猜测,简直一语成谶地预兆了大姨的婚后生活。其实阿坚早已谈过多次对象,无一例外地因殴打女人导致关系破裂结果感情告终。

说起源头来,这是一个循环性的悲剧。阿坚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是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虚弱男人。他十岁未到,就丧父了。家里穷,还一堆孩子,可想而知他母亲的处境有多艰辛。

于是,他母亲把痛苦和压力都发泄在他身上,一旦做事不合她意,对他非打即骂,从来不会讲理,不懂好言相教。压抑,恐怖的童年经历,在他心里累积成了浓厚沉重的阴影,不自知地他也变成像母亲般性情暴戾,只懂用拳脚表达情绪的人。

所以,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就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他的手掌鞋底就招呼在女人身上。不过那些女人都很聪明,被他打过一次,两次后,怕了。事不过三,马上和他断绝关系,后怕他会穷追猛打,所以也不对外揭发他的丑陋脾性,只说是俩人性格不合。

因此他憨厚老实的外表才蒙骗了媒人,连同外公外婆和大姨。其实和大姨谈恋爱的时候,有好些时候他几欲想发作的了,但想起他过去数次中途而废的恋爱才遏制住心里的狂暴。万一这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婚事又被自己一个冲动给搅黄了,那这阵子送出去的家禽水果熏肉都白搭了,不值得。

“还是等这婚办成之后,到时,啥话都好说了,要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她就是我阿坚的人了。”这样想着,他心里也挺舒坦的。

洞房的时候,他看到沾染在床单上的星点血迹,心中一阵狂喜,“这女人还真的是个黄花闺女啊”。随后更是嚣张得意,阿坚想着,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我的,就算是任打任骂任劳任怨。

婚后不到三个月,阿坚再也不想装出和善憨厚的模样了,于他而言,女人,娶回家就是做家务,上床,生孩子的啊。“还用得着对她嘘寒问暖,悉心照料,柔情蜜意啥的?反正老子有给家用,而且时不时还得接济她那一堆穷亲戚呢,用着我的钱,还不能使唤不能打骂了?”他心里有一套理直气壮,义正辞严的驭妻之道。

于是,先是因为想看的电视频道不同而争吵,外人可能会想,夫妻间拌拌嘴很正常嘛,小年轻刚结婚,脾气都比较刚,等过些日子后,磨合好了,自然会恩爱起来了。大姨起初也是这样自我安慰的。

渐渐地,其他琐碎小事引起的争吵络绎而来。比如忘了给他买内裤买袜子,没有煲他想喝的汤,来月经的时间持续太久了没能满足好他等等。并且他从动口变成了用手推搡,几次把她推到门口处,关上门不给大姨进来,吼她滚回娘家。

大姨一开始还会反抗的,他骂她,她气不打一处来,和他斗,把小时候保护弟妹的勇猛拿出来,奋力推打。阿坚看她真怒了的气势,收敛了一些,但并不改过自新,还是会有下一次的辱骂、推搡、厮打,一轮又一轮的恶性循环。

他们盘下了一间店铺,主要是卖米,附带卖一些牙膏纸巾的零碎生活物品。为了更方便买卖,在店铺内房里设了一个小灶台,置买了简单的厨具,往后的三餐都在店里解决。

大部分时间都是打开门做生意,且店外人来人往,阿坚对大姨的家暴简直恶化成在众目睽睽之下吊打大姨的尊严的“街暴”。

一日,大姨身体不适,恶心想吐,头重脚轻地昏昏欲睡,没精神做饭。烧出来的菜自然比不了往日的水准,有点过咸了,按照其他女人的丈夫,知道老婆不舒服,当然是把活儿包揽在身上,让她好好休息一下,还怎么会去在意饭菜的咸淡呢?

但阿坚,夹起菜来尝了一口,大姨看着他脸色不满地再夹起别的菜来吃,眉头更是皱了起来,大姨解释说自己身体不舒服。阿坚嘴里的砸吧声愈加地不耐烦,听到大姨这样说,怒从心起,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顿,一推碗碟,盘中的菜汁溅到大姨的手臂上,蜿蜒而行的污迹。“你他妈的在装死?真不舒服,怎么不见你去死?还有力气在这里辩解?娶你回家,用我的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让你煮餐饭都煮不好,难吃得像猪潲一样!你说你有什么用?”

阿坚丝毫不顾围了进来的路人,大家劝说他,算了吧,菜烧得不好而已,下回好好做就行了,何必闹成这样呢?可他还指着大姨的鼻子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大姨更加不舒服了,整个人闷闷顿顿的,再加上当众被辱骂,自己的尊严都要被践踏成泥了,想要离开,但不知往哪走,况且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仿佛要瘫软下来。

路人的劝说竟然火上添油似的,让阿坚心里的燥火烧得更加有理有据,大姨一声不吭头垂着眼只往地看的鹌鹑模样,他简直跃跃欲试地要抡起椅子砸她了。幸好有几个和阿坚相识的男人走过,把他带走,说让他们俩冷静一下,才停止这场公众闹剧。

离婚,对大姨而言是不可能的。

不仅仅是因为当时的社会风气,一旦哪个女人离婚,她下半辈子就别想挣脱别人的嘲讽揶揄耻笑和怜悯了。

也不仅仅因为自己攒下的钱都投进这间店铺里了。

是因为,大姨怀孕了。

大姨有一种很盲目浓烈的母爱天性,她坚信自己一定要生儿育女的,在外打工十余年,没闯出个什么名目,青春已逝,剩余的人生自然是为了儿女而活的。

把孩子流掉,离婚,即使找不到别的男人结婚,也得一个人重新开始新生活,对自己好才是真的好。这种想法,大姨是不可能有的,因为她历来接受的教育都是要求女人遵守妇德,生儿育女方为人生首要大事,结了婚就得相夫教子。

她想,阿坚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也许他会是一个好父亲,而且孩子一出生就没有完整家庭,多造孽啊,害得孩子以后被人笑,被人排斥,被人瞧不起。所以,她默默地忍着,想着孩子出生后,或者阿坚的父爱被唤醒了,他的性格会有所改变。

大姨的第一胎是个女娃,阿坚到病房里瞅了一眼孩子,“哼”了一声,摞下一句“你下回必须给我生个带把的,生不出来就等着离婚吧”,掉头就走。大姨忍着分娩后余痛阵阵的下体,抱着怀里软成一团的婴孩,眼里含着苦涩的泪水,安慰自己似的自言自语道,“好,等下一胎生了儿子,我俩的日子就好过了。”说罢,把脸颊抵在女儿的头上,粉粉的小孩闭着眼睛,似在酣睡,偶尔因为跌落在脸上而引起小痒的泪珠而皱下眉,缩缩鼻翼。

不到半年,大姨又怀上了,去照B超,看胎儿的性别。医生欢喜地说,“是个小姑娘呢,活蹦乱跳的呢。”大姨灰头土脸地走出诊室,想着叫哪个妹妹陪自己来打胎。大姨心想,得赶紧打完胎,恢复好身体,才能更快地怀上下一胎。虽然“活蹦乱跳”这四个字,像一把银针,一到深夜失眠时就浮现出来,闪露着寒冷的尖光,一下又一下地扎进她的心。

阿坚不理会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子宫,不在意刮风下雨时她浑身关节的隐隐作痛,不知道她叉开双腿躺在手术台上,任凭生冷坚硬的器械插进身体深处搅动时的绝望,不明白她看着药流后掉落在搪瓷碗里的晶莹剔透的粉色小胚胎时的悲恸。

他甚至在宣泄完自己的兽欲后,用嫌恶的眼神瞟着她骂道,“不干不净!堕胎堕了那么多次,真是造孽。”顿了顿,再次辱骂“也不知你是前世“积了什么德”,今生要报在我的儿子身上,怀了这么多次都生不出儿子!娶你回家真是丧门!”

大姨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摸清他的脾气了,他张嘴时,她就不能出声。他指责她错了,不管是什么她都要牙齿碎了往肚里咽似地承认。他的话就是命令,就是真理,就是法律,她不可以解释,不可以辩论,不可以反驳。要是大姨为自己说一句话,就一句而已,都会引来一顿不长眼的拳打脚踢,再来一顿劈头盖面顺带祖宗十八代的辱骂。

如果她不想在大热天还穿着长袖长裤来掩盖手脚上的青紫淤伤,或是一整天都低着头避免别人看到她乌青的眼眶,就得保持沉默,惟命是从。

打骂过后,他仰面呼呼大睡,畅快惬意到极致。她翻过身,蜷曲着身体缩在床边一侧,心里悲哀到无以复加。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

也许是上天看在大姨已经受了这么多难的份上,在她流了三次胎之后,终于大发慈悲眷顾她,让她怀上了一个男丁,并且顺利生了下来,是一个很健康白净的孩子。

阿坚依旧对女儿置之不顾,对儿子自然是疼爱有加的。但这疼爱有加也仅限于抱着儿子时偶尔露出的心满意足的笑,随后依旧扔给大姨,要是想他照顾一下孩子,让大姨有空去外面轻松地逛逛街,看一下姐妹,回一趟娘家,门都没有!

大姨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身兼家务活,做买卖,苦点就苦点吧,为了让孩子茁壮成长,多累多辛苦都值得。一家四口的生活在大姨无底线的忍耐以及咬牙的坚持下,似乎步上了正轨,日子有模有样了起来。

店里也有客人络绎不绝的时候,姐妹偶尔过来探望时也会称赞她的一双子女乖巧可爱懂事有礼。

但是,大姨稍感舒心一点的日子很短暂,阿坚染上赌博了。

本来,他还会安分地候在店铺里,随时接待着前来买米的客人,如果是买一整袋米的话,他要把米运到客人的家里。现在倒好,三头两日跑到镇上的赌档,和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一把一把血汗钱挥洒作赌注,偶尔赢了个小钱就买瓶烧酒大家一起喝到醉醺醺不省人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颗粒无收。

灰心丧气之余和赌友打打牌,耍耍嘴炮侃大山来消遣不快。两袖清风钱袋空空地回到家后,输钱的恼怒再次涌起,拿妻儿出气,锅碗瓢盆摔破了不少,连同木椅子也被砸得折了腿。

照他这样赌下去,家里的钱财迟早要见底了,甚至门面也得贱卖出去用作低当。但要是大姨说他一下,把他激惹后又是招致一顿毒打,甚至波及到儿女,自己被打无所谓,心头肉挨打可是会让她的心痛死了,不值当,只好自己想法子补贴点家用吧。

大姨从娘家搬出那台锈迹斑斑的缝纫机,用了十几年了,也搁置了很久了,满是蛛丝灰尘和机油污垢。她仔细将它清理一番,垫块边角布料,脚踩着踏板,试着动几下,用起来还挺顺溜了。

于是,大姨除了看管店铺,照顾两个孩子,包揽全部家务洗衣做饭之余还身兼裁缝的工作,帮别人改改裤脚,收收腰宽,缝个枕头套被套啥的,一次收个三四块,一天能赚六十七块。

她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在各个“岗位”上旋转个不停,每日常规的洗衣做饭,洗碗扫地,刚扒拉几口饭就得起身给客人卖东西。收拾好饭桌又得坐在缝纫机前,咔哒咔哒地缝着裤脚衣摆。一整天下来,背脊简直僵硬不能动,长此以往,腰椎间盘悄悄突出了。

所幸孩子已经慢慢长大了,开始上学了,女儿也已经上初中了,时间不顾世间冷暖地往前推移。而皱纹超越正常的衰老速度,飞快地爬上大姨的脸庞,大眼睛上的双眼皮褶子开始有下垂的迹象,法令纹像用强力胶水粘在鼻翼斜下方,不笑的时候也深深地浮现出来。

大姨越来越老了,但也不过是四十出头的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人误以为她五十了呢?

过去大姨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很美,那会儿她很爱照镜子,在躲避生活艰辛的缝隙里捡到一些片刻的空当来孤芳自赏。现在,她只有从女儿的脸上才能瞥见她年轻时的清丽美貌了。

女儿确实是长得越来越像她了啊,同样的秀巧眉眼,同样的倔强挺翘的鼻子,同样的薄唇,一股灵气流动于举止投足间。她看着一日日朝着青春俏美生长发育的女儿,还以为她依然是温暖贴心的小棉袄,大姨太天真了。

她忘了丈夫每一次暴打自己,女儿都是在场的。

每一次父母间的辱骂厮打,每一次被父亲暴打得遍体鳞伤,体表上让人耻辱的淤痕已经深埋在她的心里,幻化成黑黝黝的怪物,并且用以恐惧,怨恨,痛苦来滋养,怪物与她融为一体。

女儿经常在想,是不是她不值得被爱呢?为什么不管弟弟做什么事,都不会挨打。而她也没犯什么错,仅仅是爸爸不开心了,就拿她出气,把她往死里打,让她跪在地上哭着求饶才善罢甘休。

为什么妈妈那么没用呢?被他打得那么惨,腿都差点被打断了,大块大块的青紫淤血,可还是默默忍受,第二天起来一如既往地为他洗衣做饭。

为什么他在打妈妈的时候,连同我一起打呢?

女儿想不明白,她的妈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受了什么罪,她太小,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妈妈不逃走。她只能把挨打归因于妈妈身上,她也觉得妈妈很可怜,可怜到不能保护她,连累她也被打。

她只好,掏心掏肺地迎合爸爸,以奚落妈妈,在妈妈被打骂的时候以落井下石来表真心,讨好他,避免自己被毒打。这不能怪她,因为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而且那毫不含糊的巴掌鞋底对她来说,会让她一次次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上了初中后,她越发地嫌恶自己妈妈那副被打了还不吭声的模样,她在同学面前笑着谈起“那个女人被打被骂的时候,还强迫自己笑出来,以为这样可以让他收手的样子可真逗啊。”十几岁不懂共情的少年们随着一起笑,谁也没有往“那个女人就是她的妈妈”的方向想。

而且正是虚荣心极度膨胀的叛逆时期,她不想被同学知道她的妈妈那么老,脸上尽是生活艰辛的沧桑见证,由于长年累月地操劳,粗糙开裂的手指缠着白色胶布,如同卖菜老妇。天气冷了,她宿舍里没有足够的御寒棉被,大姨说要拿被子给她,她借故说不想妈妈太辛苦,让三姨下班的时候顺路捎过来就好。实际上她是嫌大姨衣着寒酸,面容衰老,同学会知道她的家没钱,让她丢脸。

俗话说,子不嫌母丑,但子若要嫌母丑,归根到底还是家庭的问题,爱人的能力不是天生的,她的父母不是好的榜样,不懂得相爱,也没有给予她温暖的爱,以至于她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害怕妈妈给自己丢人。

我们这些亲人,都知道她的恐惧的。就算是过年过节这些合家团聚吃饭聊家常的温情时刻,电话铃经常会冷不丁地响起,像催命一样急促。

这种情况下,电话那头准是大姨女儿惊慌失措的哭喊声,要么就是她爸暴打她妈,把她妈打晕在地上了。要么就是一家人出去探亲戚,回家路上两夫妻起了争执,大姨被迫下车,被抛弃在黑暗的偏僻乡道上,或者是她爸要打她,她要亲戚家里避难。

而电话的背景音往往是她爸的怒吼声,惊心动魄得让人心里重重一颤,怕得腿脚也不自觉地发软。我们这些亲戚,出面阻止劝说,当场是有效,毕竟当着这么多娘家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再下手。

但过后呢?不到三天,他的暴脾气又死灰复燃,毒打妻儿的行为卷土重来。外公外婆怕也怕了,后悔也来不及了。阿坚撕破忠厚老实的面具后,他们偶尔到店铺里坐久一点,都会被他骂骂咧咧地赶走,看着他挂着憨笑的老实人面孔变得冷漠暴躁,听闻邻里街坊说起的殴打妻子的触目惊心的场景,二老算是恍然大悟他们是亲手把自家闺女推进火坑里了。

闹了许多回家暴后,大家都劝大姨离婚算了,照这样下去,非被他打死不可,而且会害得儿女都有心理问题。当然,大姨并没有离,孩子尚小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是这些年来店铺里赚到的钱都被阿坚抓在手上了,如果离婚,也几乎是净身出户了,况且在这么个小地方,哪里寻得有律师打离婚官司啥的。就算离了,大姨的文化水平也限制了她独立谋生的可能。

唯一的欣慰大概是,大姨的儿子很懂事,能够体谅她的一片苦心。他从小就知道认真学习,才有带妈妈姐姐逃离这个恐怖家庭的可能,他是恨自己的父亲恨得入骨,但他把悲愤化作努力向上的力量,即使他的臂膀很瘦弱,也能让大姨依靠一分。

大姨时常和我说,有这个儿子,这辈子算是无憾了。

那女儿呢?女儿变不回来了,过了没有被好好疼爱的童年,少年,青春期,性格已经定型了,再也不能弥补了。她念了一个大专院校,光是在校的三年在不包括学费日常生活费的前提下就花了十多万,钱都花在吃喝玩乐打扮约会上,苹果新出一款手机就要紧追其后地买,穿用的必须是名牌,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都是她请客,作风豪爽浪荡,一掷千金只为心头几秒快意,完全对自己母亲的艰苦劳作和赚钱不易视若罔闻。

后来她毕业后的工作岗位,还是大姨塞了成千上万元的红包,陪着笑脸换来的。大姨想着,女儿都二十好几了,能独立更生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起码能轻松一点呢。这样想着,还挺美的,但没过多久,女儿又要求买小汽车,说她都这么大了,出入没有私家车的话太丢脸了。

二十几年来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毫无疑问是不会给钱的,买车的钱只好靠大姨,从她买菜时剩余的几块几角里,从她忙碌一天缝补衣服赚得的几十块里,从她过年用于添置新衣的几百块里,一块一块地积攒起来,也只够付个首期。女儿接过钱后,掂量几下轻重,明嘲暗讽地说大姨,怎么做老板娘做了十几二十年了,连个十万块都拿不出来。大姨沉默无语,她只知道,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坐在大姨的店铺里,花了三个下午,听她讲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沉默了很久之后,我问,“大姨,你后悔嫁给他么?”大姨仓促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现在呵,我都五十好几了,后不后悔,又能怎样呢?他人是没法变的,苦是很苦,打也被他打怕了,但二十多年了,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我不解,“其实,他打你打得那么厉害,你是怎么忍下来的啊?这么长久的折磨,你不想反抗的吗?”她拍拍飘落在裤腿上的灰尘,用着闲话家常般轻松的语气,“嗐,看你问的。当然是想反抗啊,但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又瘦又矮的,他发起怒来,能把我摁在地上打上半个钟头,我想动都动不了。”

触目惊心的场景,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心里更觉恐怖,正寻思着怎么安慰大姨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粗鲁的呵斥声,“死婆娘,又在瞎说些什么?嫌我打你打得不够?赶紧滚去买菜做饭!”

我好像可以猜测到,大姨的下半生了。

相关文章

  • 她被家暴的二十年

    我的外公外婆生了八个孩子,排行老大的是我的大姨,叫丁瑶珍。 身处贫穷年代,大人都是早出晚归,日夜操劳赚得的钱勉强能...

  • 140/微小说 成全

    她被家暴。 哦,所以,你可怜她? 她会来事。 哦,她这么会来事,怎么不在自己老公跟前会来事,偏偏在别人老公跟前会来...

  • 气炸!女子不堪家暴跳楼,下肢截瘫,反遭男方死亡威胁!至今无法离婚

    今天,看到一则新闻,简直要气到爆炸! 1、“我跳楼不是自杀,而是逃生” 天呐!难以想象她被家暴到何种程度,才会通过...

  • 你不是他/她

    ta可以是任何人,是你身边的ta 她被家暴的时候,她来我家里小住,说了过往,对于她的婆家早有耳闻,但当我知道他老公...

  • 她得癌症被嫌弃,去世了葬在娘家

    因为得了乳腺癌,她被嫌弃,被家暴…… 她去世了,安排埋葬在娘家的土地上。 明天她就要被出殡了,留下她只有8岁的女儿...

  • 30岁的我们,配不配拥有爱情

    她被家暴后来到我家,她来到我家的时候,我愣了 。她整个人憔悴不堪,暗淡无神。完全没有了往日风采。与我五年前...

  • 关于婚姻:她可以给你几点建议

    在红楼梦里,贾惜春是个悲剧人物,她被父亲当成赌资卖给了丈夫;时常受丈夫中山狼家暴,最后被虐待致死。 她的婚姻有时代...

  • 表姐的烦恼

    有个表姐好多年没联系过了,最近因为她被丈夫家暴,需要帮她联系律师咨询离婚的事宜,我们开始联系,我也了解到了一...

  • 余秀华被家暴?

    前段时间,看见余秀华拍婚纱照的新闻,心里很为她高兴,不料才刚过两个月,又传出她被家暴的消息。 看了相关的诸多报道,...

  • 被家暴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宇芽敢站出来发声?

    宇芽是PAPI酱旗下的美妆博主,2019年11月25日她在视频网站发布一条视频,阐述她被家暴的经历。 并配文:“我...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她被家暴的二十年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rfzy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