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山村里不请自来的大雨。突如其来的雨声惊醒了我,抬眼,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地流散着,视线所到之处都浮漾着湿湿的流光。雨雾中,一阵清脆的车铃响起,来者急急忙忙地刹住车,手忙脚乱地将鼓囊囊的包抱进怀里,踩着泥泞,狼狈不堪地躲进了屋檐。雨水沾在她红彤彤的脸上,又顺着她纤细的发丝缓缓滴落,染深了身上的墨绿制服。
天黑得很快,在雨夜中她帮我点起一盏灯,而后沉默落座,盯着雨发了一会愣之后,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细心擦拭书桌上一张中年男人照像的相框。我则无聊地盯着眼前的荧光屏。过了良久,她抬头缓缓问道:“写信吗?”我轻轻摇头,对上她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问道,“当什么邮递员呢?整天跑东跑西,真糟糕。”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我没听清,问她说了什么,她固执地摇摇头以示作罢。
翌日,我随同她不停地奔波,她甚少主动与我交谈。邮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有要寄包裹的、发信的、汇款的,有时候让我搭把手,大多时候,只剩她一个人扛着所有。
临近傍晚,谷风习习,还剩最后一份信件,却出奇的远,要翻过山头去到另一个村子。看着斑斓的霞光洇红了云层,些许不安跃上心头,她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突然对我说,“今天一定要送到这信。我们走得快些,应该能在天完全黑以前下山。”披着霞光,我们奔走在路上。许是太过着急,她一脚踩空,直直地磕在露出的岩石上,身体与岩石狠狠撞击的沉闷响声让我的心颤了颤。她拍掉身上的灰,努力克制着,不让痛苦扭曲她的面庞,“不碍事,快走吧。”刚走了没几步,她却扑通一声在我面前倒下,我惊呼一声,她倒吸着冷气将裤腿撕起,小腿上划开了道一尺长的伤口,血犹如一条条红色的毒蛇缓缓流淌着。我手足无措起来,她叹口气,撕下内衣上一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包扎伤口。“帮我打个蝴蝶结吗?”我一愣,接过底下的布条动作起来。原地坐了许久,我慢慢搀扶她起身。一左一右,两个被拉长的身影渐渐融于朦胧的夜光中。
“干啥非得赶夜路,真是个错误。”我撅着嘴说。
“到处都是错误,有些能弥补,有些不能。不能弥补的,才真的是错吧。”她偶尔说起文绉绉的正经话时,嘴角总是露出奇怪的弧度,似乎满不在乎。但眼底的光,却透露着说不清的遗憾。
“所以我为啥送邮递?”她发问,不知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为人民服务?”我下意识地接了话。
她嗤了一声,缓缓开口:“小时候下大雨的时候发烧,难受得不行。身边陪着的人只有爷爷,来了封急信,我说啥也不肯让爷爷走。信就没送好。当晚有人来闹,也许那信有啥重要的东西。管事的推卸责任,就来找爷爷闹,冲突起得凶哦。本来就落的各种腿脚毛病,再遭这么一回。”
“后来呢?”
“旧病加新伤,又淋了大雨,莫钱看病,发了几天烧就没了。”
我愕然,良久也说不出来什么,内心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她讲述这一切时的语气却平淡如水,似乎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可这样的神情,反而令人窝心。无法想象,当时还懵懂无知的少女,身边唯一的亲人就这样荒谬地死去。无法想象,那双漂亮的眼睛流淌过多少泪水,承载过多少悲痛,埋葬了多少希望。但是她坚毅地接过了沉重的邮包,怀着最初的痛苦与悔恨,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爷爷曾经走过的路。“啊,竟是为了赎罪吗……”我默默想着,心里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黑夜悄然降临,偶尔几声嘶哑的鸟啼打破宁静。没有月亮的夜晚,人便会想念有月亮的夜晚。抬头已然可以瞧见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
“来信了来信了!”村里人激动地喊着,好几家的门户闻声而开。收件人是一位青年,硬朗端正的五官,如炬的目光聚集在那封信上。“儿啊,快拆开看看!”一旁佝偻着身子的年老妇女大声催促着,露出焦黄的牙齿,莫名的激动使她的唾沫星子横飞。青年颤抖着撕开封口,抽出里头薄薄的纸……“这上面写的啥呀,儿啊!快读读!”妇人催促着,围观的人也探头探脑地张望。“我……我考上了!”那青年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尖锐。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好小子有你的,咱们村终于……出了个大学生!”男人们激动地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开始吼叫。“哥真厉害!”青年手边的小妹清脆地咯咯笑着。年轻女孩们则向青年投去倾慕的眼神。妇人们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立在一边看着欢乐的人群,我不由得被这股氛围感染,忍不住开口:“金榜题名,真好啊。”“是啊,好啊。”她附和道,眼里映射着点点星光,“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大家满满的幸福。”“现在还是为了当初的原因而日复一日吗?”“不,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了。”浅浅的笑在她的沧桑的脸上如花般缓缓绽开。
村里人感激地向我们道谢,并让我们留宿一夜,明早再下山。
躺在黑暗中,虽然被硬板床硌得不太舒服,但我依然感到无名的愉悦。半梦半醒中,我似乎听到她说,“也不是那么糟糕……反而好幸福嘞。”
冰冷的大雨早就停了。静谧的夜,像一张毯子,温柔地覆盖上来。而明早的暖阳,会冲散夜的黑,驱散夜的凉,弥补夜的遗憾,将幸福传递给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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