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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在山弯最深处,是山坡崖下的第一片绿意。其中多生慈竹,青皮圆身,茂密修长。村庄就隐在竹林之间,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房屋为什么要依附着竹林而建,只知道祖祖辈辈就在竹林丛生的红泥墙、黑青瓦下长大、老去。
夕阳西下时,竹丛上冒着缕缕炊烟,村外劳作的男人就扛着锄头走向竹林,村口嬉笑的孩童会依依而散;羊群“咩咩”地叫着归家,河沿边吃草的牛,望着竹林上的炊烟出神一会,缓缓地走向回村的小路……
竹林也许就是家的归宿,炊烟就是村庄的灵魂。
村子里的鸡狗总往竹林深处跑。鸡喜欢用爪子刨着竹叶下的泥土,寻找隐在其中的虫子。母鸡们带着小鸡,发现虫子会“咕咕咕咕”地深切呼唤,一群小鸡仔便兴奋地冲上前去,你争我夺,把条鲜活的虫子撕得七零八落。公鸡只会向母鸡示好,寻了虫子也学了“咯咯咯咯”的深情叫声,把母鸡诳骗过来,然后趁母鸡吃虫时,飞快地蹲在母鸡背上,显示自己的雄性魅力。一条虫子让母鸡失了身,让公鸡得到了短暂的快乐,却孕育了另一种生命。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暖暖地照在地面上,折腾完了的鸡仔们就会斜斜地躺在刨开的泥窝里,把翅膀用力伸展,懒懒地睡上一觉。两三只大黄狗在竹林里追逐,卷起竹叶和尘土,惊醒了土窝中的鸡仔们,它们微微地睁一睁眼,阳光依然暖暖地照着,然后又眯上眼睛,沉沉睡去。
狗是村庄里最忠诚的牲畜,它们长年累月地奔跑于竹林与村庄,房前与屋后,永远不知道烦恼。它们会在竹根下撒尿,惊得一群红色的蚂蚁四处逃窜。有时候它们把狗屎随意地拉在竹叶堆积的地方。婆婆煮饭时会用铁钳夹上带着狗屎臭味的竹叶放进灶门里,然后一边咳嗽一边骂:
“死瘟的野狗!到处乱屙,老子哪天打断你的狗腿!”
小时候我不知道鸡仔和狗儿们为什么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村子里撒欢。但我想竹林一定明白,它们在微风中细细地交头接耳,从一根竹子传到另一根竹子,把竹林里的风流韵事传遍整个村庄。于是村子里谁家的母亲孵了小鸡,谁家的母狗下了狗仔,不出三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我喜欢在夏天去竹林里玩,带着二弟和三弟。放暑假的时候,表弟们会从二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庄赶来,一同加入我们的娱乐之中。
我们会剥开卷曲的嫩竹叶,里面藏着一根寸长的青虫,捉来用竹丝固定在蚂蚁经过的地方。那种红黄色的小蚂蚁,头大腰细,最是惹人喜爱。一只蚂蚁经过,看见一条蠕动的青虫,先是用触角试探地嗅一嗅,然后狠狠地咬住,青虫疼痛地乱滚,把蚂蚁摔翻,压在身下,蚂蚁翻滚着爬起来,望一望青虫,然后快速地跑向竹根处,在洞口向里面探。我想那时候它一定伸长脖子大叫:“兄弟们!快走,有肉嘎嘎吃啦!”于是一群红色的小家伙,成群结队,整整齐齐地奔向虫子,它们你推我搡,硬生生地把虫子搬动。有一只蚂蚁会站在虫子身上,立着触须,伸着前腿,头左右摇摆,仿佛在呐喊:“兄弟们!加油!”这时我们就会把那只偷懒的蚂蚁捉下来,放在地下,口里呐呐地说:“谁叫你偷奸耍滑的,给老子搬虫子去!”。
有时候觉得不尽兴,兄弟几人一起脱掉裤子,对着蚂蚁洞撒尿,顿时蚂蚁窝里一阵骚乱,纷纷冲出洞来,东张西望,一脸懵逼的样儿,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时候我们就大半天守着蚂蚁群,看它们怎样把虫子挪到窝里去,直到太阳落山,婆婆在屋后叫喊我们的名字,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竹林深处也是捉迷藏身的最佳去处。只需在一丛竹根下藏好,不要发出声音,一般人很不容易寻到。三弟那时候绝顶聪明,他不需要到处寻找躲藏在竹林深处的哥哥们,只要对着身后的大白狗说一声:“搜”!那条老狗就很快地在一丛竹根下摇着尾巴,无论我们怎么驱赶,它一动不动。三弟会从容地走到竹根旁,望着躲藏在那里的哥哥嘿嘿地笑。
家里那条白狗是我们弟兄们的一份子,亲如兄弟一般。无论我们走在村庄的任何地方,它都不声不响地跟随。它是村庄的守护者,平日里温顺而迁就。我们去小河边洗澡,它会静静地伏在树荫下,吐着长长地舌头,望着河里水花乱溅的我们发呆。有时候三弟会从河中的石头缝里摸出一只螃蟹来,抛向那只老狗,它会猛然一惊,然后用爪子刨着螃蟹“汪汪”地叫。
我和弟弟们在十五六岁时,为了梦中的诗和远方,相继离开了家乡,白狗就渐渐地老去了。它常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彩地守在村口,等待着远方归家的我们,一天两天,一月三月……一条老狗知道村庄里的所有事情,它想把我们离开家乡后村里发生的新鲜事告诉我们,然而终没有等到远方回归的人。
有时候就为了诗和远方,我们就像任意放弃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放弃了那条老狗,忘却了那片冒着炊烟的竹林。然而狗却不这样,它的一生都与村庄相依相伴……
而我们的诗和远方又在哪里?到底远方有多远?我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走着看吧,人生不就是双脚走出来的吗?只是一转身,却什么也没留下,连身后脚印都被尘沙早早地淹没了。
后来我们渐渐明白,所谓的远方,就是沙尘扑面的终点。人,最终不过是一粒沙尘。
这样的领悟是纽子告诉我的。
纽子是村里最能干的篾匠,他编制的竹筐和箩篼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的。纽子姓罗,听父亲说他不到一岁时因为爱哭,照管他的姐姐嫌他吵闹,狠狠地把纽子丢在地上,从此就断了双腿,长大后只能靠着屁股和两手伸着行走,因此村里人就叫他“纽子”。
纽子靠着村庄里的竹林养活自己。一年四季,纽子都在竹林里忙活。天气晴朗的清早,他坐在地上,会把屋后去往竹林的小路扫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光光硬皮的地。
他选最大最年长的竹子,砍下,用小刀去除竹枝竹叶,再划破,划成细而薄的竹丝竹条,一捆捆地堆放在屋檐下。下雨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纽子就在屋里摆弄着那些竹条,他的手灵巧而快速,竹条在空中翻滚跳跃。不到半日,一个小巧的撮箕,一把精细的竹扇就成了。我有时候特别喜欢去纽子家,一边甜甜地叫他“罗叔叔”,一边摆弄着他的篾刀、锯子。他高兴时会用竹丝左右一圈,编出一个小鸟来,在我面前摇着:“来,给你一个洋姑姑。”
纽子从未离开过村庄,那片竹林就是他的家,他熟悉每一根竹子,他常常在竹林里听风抚竹林“沙沙”声响。纽子说竹林的响声就像唱歌声和读书声。我想纽子从来不懂什么叫诗,他说的读书,应该就是读诗。
纽子的诗和远方,在竹林深处。
母亲说纽子死那一年,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整个村庄在一天天地变得安静,偶尔只有狗吠和鸡鸣。只是纽子死的时候,来了些亲戚朋友,吹鼓手闹腾了两三天。
所以村庄现在的气氛,也只有死了人,才能从悲伤中感受到一丝热烈与畅快。
纽子走了,他的坟头就立在竹林后面的山坡上。坟,证实了一个生命的归宿,见证了乡村的历史,每一堆坟,都诉说着与乡村有关的故事。
坟多了,乡村的故事就该有个结局:竹林的地下从此就全是竹叶,没有狗叫,也没有鸡仔……
竹林荒了,村庄也就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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