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在黑夜里认真审视过自己,便给一盏台灯,也颇显得诡异,尤其是三十五岁之后。
莫名的抵触并非来源于恐惧,大多是白日里忙得一塌糊涂,等到夜寂更深,如同被掏空的稻草人,全然没了气力。
遑论领悟,四十岁不到,又能悟出来些什么呢,况且真正的“不惑”,从来都是发端于盖棺定论后的凄凄松冈。“朝闻道,夕可死矣”,多么痛的领悟呵,大约只能喟叹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了罢。
岁月,是不是一把杀猪刀,其波澜壮阔之处,既非大惊怖,也非大透彻。说与做永远是两个层次上的命题,能够做到心中坦然,刮骨疗毒,抑惑一朝顿悟,只不过是自扫门前雪样的事了。
相传古希腊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里刻着很有名的三句箴言,分别是“认识你自己”、“你是”、“毋过”。后两句暂且略过,单说第一句的“认识你自己”,看似来得玄虚或浮白,其事实情况恰恰相反。因此尼采在《道德的系谱》前言中才会写道,“我们无可避免跟自己保持陌生,我们不明白自己,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我们的永恒判词是:‘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对于我们自己,我们不是‘知者’……”
我是一个有好多次差点把自己弄丢了的人。记得最懵懂也最清晰的那一回是在幼年,三岁,还是四岁,反正记忆刚刚萌芽。日近中午的时候,母亲在灶上烧饭,我在门外数蚂蚁,不知怎么悲从中来——母亲呢?大概看也没有往门里看一眼,神差鬼使地跑到大街上,跑到村口外去寻,渐行渐远。后来走进一大片葵花地里,怎么走也走不出,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村里路过的豁嘴奶奶领回家。母亲后来说,那次她是吓坏了,假若不是被人看到,我不晓得要走到哪里去,看来注定是她的儿。
从彼时起,慢慢长大,慢慢多了许多这样那样的纷扰,别人遇到的,大多都遇到了,别人没有遇到的,也遇到了不少,而差点把自己弄“丢”的情况依旧屡有发生,尽管越来越少。于是每每祈祷自己能永远记着回家的路口。这样一个连自己在哪儿都拎不太清的人,让他去“认识”自己,未免有些太高抬了。
五年前刚开始写博客,一位朋友给了一些很中肯的建议,其中一条是尽量少用第一人称,“我”。大约这样子看起来,那些字便不再像是日记体。因为朋友的笔力在那儿,遂很快去按他的建议实践起来,可结果并不如人意。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原来除了“我”,别的一切皆显得格格不入。首先自己并不是一个“呼保义”那样仗义疏财应者云集的志士,甚至还有些怯懦和内向。再便是交际圈子两点一线,“遗世而独立”。虽然不算“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般“寒酸”,实在也了无新意,格局有限。
没了“我”的我,说起来乏善可陈,只能一夜复一夜地在冷板凳上痴坐,听蛙鸣,听蝙蝠打架,听小巷里踮起脚尖的男人女人们,伶伶仃仃地飘然而过,天晓得他们在戒备什么。面壁反思的结果,便是既然本不为留名于“青史”,本不为一鸣而天下知,管它啥子你你我我,管它啥子日记体,兴之所在,权当码牌吧。
那也是“我”开始直面自我的一个引子,离开了“我”,虽然谈不上一事无成,至少喝茶也会喝不出滋味。便这样,一边是忙不迭地时时找回自己,一边是围绕着自己在书桌上“零打碎敲”,红尘滚滚,熙来攘往,非得给自己一个关于迷茫的搪塞,不妨唤作“难得糊涂”为好。
诚然,糊涂也难,但分明比清醒来得便宜些吧。所以,“认得清”、“认不清”之类的绕口之语直接可以忽略,原本不过是哲学家们用来混饭吃的“家什儿”,与耍酷很近,与真理很远,再伟傲的大师也免不了被楼上的一盆洗脚水击中。
在灯下,镜子从来闷声不语,无论是巧言令色,无论是利诱威逼,童话里的世界那般遥远,不需要为此多愁善感。我只是一只手放在膝上,一只手搔到后背,至于台灯,永远是我在这儿,它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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