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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韩仁晨
1
那是南城的一个小村庄,我从小生活的地方。
记忆中,奶奶是个十分会享受生活的人,她有养老钱,每天吃好喝好,晚间还约着其她老太跳坝坝舞,积极的生活态度让她活得心宽体胖,不笑都是一幅慈祥的模样。
在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奶奶,她会给我扎漂亮的小辫子,给我买糖吃,晚上还会哼着歌谣哄我睡觉,与刻薄又没耐心的母亲相比,奶奶慈祥得像个弥勒佛,笑起来,她也有那颤巍巍的双下巴。
但是,从那个春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每次吃饭时,奶奶都食不下咽,并非是食物不和胃口,而是,她觉得吞咽困难。
“我寻思着,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这喉咙都痛了这么久了,”奶奶皱着眉,咽下一口温水,这样对我父亲说道。
“小感冒有什么看头?”父亲是个刨土汉子,在他认为,感冒都不需要吃药,拖一拖,总会拖好的。
很多农村人都会有这种思想,奶奶开始也以为是受风感冒引起的喉咙肿痛,但痛了都有两个月还不见好,她也有点急了。
“明天赶集,我还是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
母亲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嘟囔,“浪费钱。”
听到“赶集”两个字,端着小钵钵吃饭的我连忙喊道:“奶,带我去,我也要去赶集。”
奶奶摸着我的小脑袋,笑得慈爱,“好嘞,明天带奶的乖宝一起去。”
“嗯,嗯,”我使劲点着头,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对于四岁的我来说,赶集可比在村里摸鱼抓虾有趣得多。
第二天,我和奶奶去了卫生院,小孩子天生就对医院有畏惧感,我蹲在卫生院外面的大树下,脆生生地道:“奶,我在外面等你。”
她给了我一颗糖,叮嘱道:“别乱跑啊!”
“哎,”我应声,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树下的蚂蚁搬运它们的“粮食”。
十几分钟后,奶奶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包药。
2
药吃完了,病却不见好,奶奶的喉咙很痛,吞咽愈渐困难,我突然发现,她竟然瘦了好多。
慈祥的双下巴不见了,身上软哒哒的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进食困难,她的脸色不再像以前那般红润,而是带着一层蜡黄。
有老太笑着打趣道:“是不是你儿子儿媳不给你吃饭啊?瞧这饿得,起码瘦了几十斤吧!”
奶奶牵起唇,勉强笑了笑,她没那个精力和老太贫,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饥饿感直接夺去了她的精气神。
晚上,等到父亲回来,她恳求道:“这病是越来越重了,你明天带我去市里医院看看吧!”
父亲还没说话,母亲便摔下碗筷,一脸不耐道:“地里那么多活,哪有时间陪你去市里。”
父亲附和着点头,把皮球踢给小叔,“等会儿你去找小弟,让他陪你去。”
奶奶叹了声,垂着眸不再说话了。
吃过晚饭,她半点不耽搁,立马就去了小叔家。
我喝完最后一口汤,随意拿衣袖抹了把嘴,追着她,“奶,等等我。”
小叔和我们都是一个村的,离得不远,也就几分钟的路程。
我和奶奶到的时候,他们还在吃饭,桌上放着炖鸡,隔老远也能闻到香味。
小叔是个精瘦的汉子,黑得发亮,长着一双眯眯眼,却一点都不喜欢笑,法令纹很深,瞧着和谁都有深仇大恨。
“妈,你怎么来了?”这个点,他也不问奶奶是否已经吃了,只关心她来这的目的。
奶奶“哎”了声,让他明天陪她一起去趟市里医院。
和父亲一样,小叔也用“太忙”作借口拒绝。
忙?有多忙呢?
小小的我不知道那只是他们的借口,傻乎乎道:“小叔,我今天还看见你在五爷爷家打麻将呢!”
小叔脸上闪过不自在,干巴巴地解释,“从明天就开始忙了。”
奶奶也许早猜到这个结果,又叹了口气,牵着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稚声稚气道:“奶,他们不陪你我陪你,明天我陪你去市里。”
“你陪不了我哟,”奶奶很少去南城市里,她一个乡下老太太,也找不到市医院在哪。
到了第二天,睡得迷糊之际,我隐约听到奶奶起床的声音,外边天还没亮,我揉揉眼,奇怪地问:“奶,你起了?”
她拍了下我的被子,“睡吧,奶去趟市里。”
闻言,我撑着身要起来,“我陪你。”
“不用,你堂伯陪奶去。”
亲生儿子都不愿意,最后竟然是隔了层的侄子陪她,奶奶似笑非笑,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来。
3
吃了早饭,我便跑到五爷爷家找他孙女玩,麻将桌上,小叔正搓得火热。
果然,他在骗奶奶,他根本一点都不忙。
我跑过去,冲着他皱鼻子,“小叔是个大骗子。”
他手上正忙没时间搭理我,鼓着眯眯眼使劲瞪我一下,嘴里嚷着,“小孩子家家没大没小的,边上玩去。”
我哼了声,冲他做了个鬼脸,迈着小短腿跑了。
天色渐暗,吃完晚饭奶奶才回来。
同行的堂伯脸色肃然,不停地跟奶奶说着什么,奶奶苦笑着摆手,脸色青白。
父亲母亲不关心奶奶这趟去医院的结果,也不关心这个时间她是否已经吃饭,回来就回来了,没有一点反应。
我急冲冲地跑过去,拉她已经瘦出青筋的手,“奶,你吃了么?”
“吃了吃了,”她答应着。
堂伯叫过我,让我把小叔和婶子喊过来。
我乖巧地应着,像个小炮弹往小叔家冲,等我把他俩喊过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坐在堂屋里。
“到底有啥事?”小叔显得很不耐烦。
“妈,小弟也到了,你啥事你直说,”父亲的神色与小叔如出一辙。
奶奶叹着气,欲言又止。
堂伯见状,肃着脸道:“还是我来说吧!”
大概觉得我小,他们说这些事没有特意避开我,然后,我听到堂伯说奶奶得病了,这个病叫做“食道癌”,诊断结果是中晚期。
我呆呆地问:“食道癌是什么啊?”
我很奇怪,为什么父亲母亲、小叔婶婶听到这三个字都大惊失色。
过了许久,也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走到奶奶跟前,抬头问她,“奶,食道癌是什么啊?”
几乎是话落的瞬间,奶奶的眼迅速变得浑浊,那是憋了许久的眼泪,她哑着嗓子,“那是病,会要命的病。”
“啊?”我还是不懂。
堂伯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治还是不治?”
母亲小声嘀咕,“癌症治什么治啊,浪费钱。”
“我没问你!”堂伯大声吼道,一村之长的气势立马就出来了,他不仅是村长,同时也是族长,在族里是说一不二的角色,父亲和小叔都很怕他。
“医生说了,治肯定比不治好,我们刘家,也没有不给老母治病的不孝之人。”
父亲开始卖惨推脱,“这医院就是吃人的地方,花钱如流水,我们普通刨土人家哪里负担得起。”
“是这个理儿,”小叔附和着,也是一脸难色。
“还没开始花就在叫负担不起了?你们两个还真是好样的,”堂伯气得笑了起来,转身对奶奶说:“大娘,你的病还是得治,我多的钱拿不出来,几万块还是有的。”
奶奶忍不住流下眼泪,她两个亲生儿子竟然还比不过侄子,这叫她如何不寒心?
没人愿意去死,奶奶也不愿意,在堂伯的威压下,父亲和小叔逼不得已拿出五万块,也免得其他人说什么儿子不如侄子的闲话。
4
有了钱,奶奶就住在医院了,没有她在的日子里,我的日子十分难熬,母亲一向不喜欢我,天天唠叨我是赔钱货,必须再生个儿子来传宗接代。
她不会给我扎漂亮辫子,也不会给买我糖吃,更不会哼歌谣哄我睡觉,她只会打我、骂我,让我干活。
“我讨厌你,我要我奶,”我哭着大喊道。
母亲切了声,语气恶毒,“那你去把她叫回来啊!老不死的早点死了最好,花老娘那么多钱。”
回家的父亲听到,脸色微沉,“胡说些什么,那是我妈。”
母亲可不怕他,梗着脖子叫嚷得更加厉害,“我又没说错,再说了,她不是有养老钱吗?怎么不自己拿出来治病?”
父亲不再说话了,想必他也是颇有怨言吧!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和小叔给的钱对于治疗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当钱用完后,奶奶已经请堂伯将她的养老钱全部取了出来。
对于奶奶说,最可怕的不是病魔,而是父亲与小叔不理不睬的态度。
终于有一天,她的养老钱也用光了。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父亲与小叔也算不上是孝子,奶奶认命了,直接办了出院手续。
再见到奶奶是七月多,面前的老太套着深蓝裙子,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层皮,轻飘飘地挂在骨架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都忘记说话了。
“怎么,不过几个月就不认识我呢?”
她还像以前那样笑着,却没了以前的慈祥,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看着反而有几分可怕,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看向我的时候依如往常一样慈爱。
我顿时就不再怕了,牵着她的手道:“奶,你瘦了,得多吃点。”
“哎,听乖宝的。”
虽然答应了我,但奶奶却仍旧被病魔折磨,她吃的甚至比我还少。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瘦到这种地步,脸上满是皱褶,像干枯的树皮,直接套在白骨骷髅上。
5
八月正是采野菇的时候,我扭着奶奶在院坝边寻找。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真的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进食困难让她没了以前的精力,脚下一滑,竟然摔倒了。
“奶!”我听到清脆的响声,随后便是奶奶的哀呼。
这一摔无疑是雪上加霜,奶奶的左脚摔断了,行走不便只能躺在床上。
小叔和婶子得到消息后,立马冲过来告知我的父亲,“虽然开始说好了,妈出院后在我们兄弟俩家轮流住,我们轮流照顾,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妈因为你家丫头摔断了腿,造成生活困难不便,所以理应由你们照顾。”
婶子在一旁使劲点头,脸上尽是甩掉包袱的松快。
母亲自然不可能答应,两妯娌没有顾忌,你来我往跟两个泼妇似的大吵了一架。
我坐在里屋,抱着水壶给奶奶倒水,她半躺在床上,小心地叮嘱我,“乖宝,小心烫啊!”
“哎!”我应了声,把水递给她。
奶奶握着水杯,小口地啜着。
堂屋的母亲和婶子还在大着嗓门争吵不休,父亲与小叔并没有阻止的意思,想必在他们俩心里,都不想照顾生活不便的奶奶吧!
我看见奶奶慢慢红了眼眶,眼泪流出,打湿杂乱的白色鬓发。
“奶你别哭,”我拿手去抹她的泪,结果越抹越多。
她的爪子抓住我的手,手背上四根青筋凸得显眼,“乖宝,奶伤心啊!都说养儿防老,到头来,他们都不愿意养奶这个累赘。”
我听不懂奶奶话里的悲凉,傻乎乎地道:“奶,我养你啊!”
“奶的乖宝,”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不舍,“奶不想死,奶还想看我家乖宝结婚生子啊!”
6
临近九月,奶奶喝水都觉得困难,浑身蒙着一层灰白死气,年幼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但是这样的奶奶让我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我守着她,害怕她的每一次闭眼。
那一天,小叔走了进来,还把我赶了出去,我气呼呼地冲他哼了声,悄悄蹲在门口。
“妈,我和大哥都是你儿子,你的养老钱可得平分啊!”
“养老钱?我的养老钱早就用了。”
小叔不信,皱着眉道:“你那么喜欢那个丫头,别是想都留给大哥家吧?”
长时间的饥饿让奶奶没有精力和小叔吵闹,她心灰意冷地闭上眼,什么也不再说。
见状,小叔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拧着眉丢下一句,“一碗水可得端平,不然我可不依。”
看见小叔出来,我连忙躲开,一会儿,父亲也进去了。
我蹲在门口,再一次听了墙角。
“妈,你的养老钱可得放好,小弟盯这钱可盯了很久。”
“就他盯了,你没盯?”
父亲面不改色道:“我也不求什么大头,只求你一碗水端平,虽说他家生的是儿子,但你不是最喜欢丫头吗?”
我看不到奶奶是什么表情,但却能感受到她悲凉的气息。
生病了两个儿子都不想出钱给她治病,等她命不久矣时,他们又打上了她养老钱的注意。
都说养儿防老,为什么她养了两个儿子却老无所依?
7
父亲与小叔都没得到奶奶的养老钱,他们都以为奶奶会偷偷给对方。
奶奶心灰意冷,随他们怎么说,也懒得去解释。
她日渐消瘦,成了真正的人皮骷髅,五爷爷的孙女来我家玩,却被妖怪似的奶奶吓得大哭跑了出去。
“哎!”她叹了口气,嘴巴砸了两下,“乖宝,给奶拿两个小蜜桔来,”到了现在,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连流体的稀饭也吞咽得困难,嘴里长时间没味,她就想甜甜嘴儿。
我迈着小短腿出去,跑到父亲的卧室,母亲和父亲正坐在床边,似乎在算什么帐,隐约听到“养老钱”三个字。
“过来干啥?”母亲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
我盯着柜子上那口袋小蜜桔,小声道:“奶想吃。”
“吃什么吃,不给,”母亲冲着我道:“你给那老不死说,交出养老钱才给她吃。”
我鼓着双眼看向父亲,他抿着唇,默不作声,忽而又向我招手,“你奶最喜欢你,你去跟你奶说,让她把养老钱全留给你。”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向柜子那边走了两步,想要迅速拿两个小蜜桔,结果被母亲一巴掌拍得手背通红,“滚远点。”
她手劲很大,我痛呼了一声,憋着两泡眼泪往外边跑,坝上有几颗橘子树,我要去摘那个橘子给奶奶吃。
捡起地上的干柴棒,我使劲敲了两个下来,现在的橘子还没到成熟的季节,乌青的皮看着就很酸。
我跑回家献宝似的把已经敲破的橘子拿给她看,“奶,吃橘子。”
奶奶看了眼,“不是小蜜桔啊!”
“我妈说你给她养老钱她才给你吃。”
我人小,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发现奶奶听到这话立马含泪的悲伤,她哽咽了两声,问我,“你爸呢?”
“我爸他让你把养老钱全给我。”
“都惦记钱啊!”奶奶哑着嗓,目光苍凉。
我把青皮橘子剥开,一瓣瓣扳开,奶奶拿过一瓣,用力挤,酸涩的汁水流入口中,她费力咽下,又砸吧砸吧嘴。
“奶,甜吗?”
“甜。”
我吃下一瓣,整张脸立马皱起,“酸的,还苦。”
奶摇着头,“乖宝给奶摘的,甜的啊!”说完又突然哭了起来,“乖宝啊!奶舍不得你。”
我以为奶奶是被青皮橘酸哭了,拍着她的棒子胳膊,奶声奶气地承诺,“奶,你别哭,我以后长大给你买小蜜桔,很甜很甜的小蜜桔,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尾声
九月一日,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奶奶拍着我的头,“乖宝,在学校要听话。”
“我知道,”我点着头,心情还十分激动,这可是我第一天上学呢!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奶奶一眼,她坐在床上,朝我挥着手,眼中泪光闪闪。
我也冲她挥手,大声喊:“奶,等我回来啊!”
我记得很清楚,她没有应我。
下午四点多,我回来的时候路过小叔家,父亲母亲也在里面,他们还在争论养老钱的归属权。
我冲他们扮了个鬼脸,一口气跑回家。
推开门,我满心欢喜地喊道:“奶,我回来了!”
奶奶不在床上,她被吊着,就那么小小的一团,恍惚间,我看见她一瘸一拐地爬下了床,把床单搓成绳状甩到窗户杆上,就那样把头伸进去,双脚使劲蜷着。
门外,父亲小叔争执的声音越来越近。
“妈,你的养老钱到底要怎么分,你今天就……”父亲的话戛然而止。
带走奶奶的不是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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