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凤

王新建

乾隆八年春，京畿一带二十余州县遭春荒大旱。虽则春初，却已烈日炎炎，土地干裂，风起时飞沙走砾，焦土遮天。百姓借得谷却不能稼种，只待一场甘霖普降。

入夏，旱情尤甚，河流干涸，村寨无有纳凉之树，四野但闻哀鸿之声。刚开始百姓还靠着借米鬻面勉强度日，后来便举家食粥，饥不待晓。到秋初，则三五十人扶将着朝京城奔走，觅食求生，渐成声势。各地衙门不敢怠慢，纷纷入禀朝廷，急如星火。

河南登封城外有一周姓人家，老汉四十得一子，靠几分薄田以种桑营生，攒得几十串钱，进城卖了丝便常去城里转悠，一日刚到闹市一题写“伯伦不归”的酒家前，忽闻鞭炮齐鸣，一队人马鼓躁而行，朝酒家聚拢而来，领头的公人在门前站定，手把着文书大声吆喝。周老汉正疑惑，却听得人堆里说某公子中举了，衙门的人是来报喜的。周老汉好生艳羡，当才知道官宦人家的排场。

回家，就暗下了心劲让儿子读书，见外村设塾馆，于是和老伴一商量，就把孩子送了进去。到了弱冠之年，给他取名周治平。这周生天生聪颖，加上老塾师十分严厉，那四书五经被周生读个滚瓜烂熟，把那圣贤之道琢磨得让老塾师都连连称奇，那一手经世文章更是了得。于是常有乡邑学人前来游学，吟诗作赋，甚是敬佩，成了方圆百里名副其实的神童。 几年下来，县里童试考中，得了个秀才名分，把个周老汉高兴的愈发年轻了几岁，亲戚族人都来贺喜，赞周生天赋异禀，乃谢家之宝树之类，说周家祖上有德，荫庇后人了。有诗为证：

周公日晷测天象，二程理学传文脉。

嵩阳山下灵秀地，修齐治平又逢春。

话说这周公子童子试后，结识了县里几个名流。于是马不停蹄回乡探父母，酬亲邻。地方缙绅名士咸来周家，额手相庆。这些人不免攥几两银子，前来道贺。周老汉在忙乱中，忽然记起多年前的城中见闻，心里春风荡漾自不必说。

周老汉有个同胞弟弟，年方不惑，膝下一子，与周公子年华相仿，父子二人都是一样好吃懒做，好酒肉，好赌博，日子过得叮当响，周老汉平日里帮衬了不少，但那里经得住两个腌臜泼才挥霍。今日那一对父子得闻哥哥家好事，不顾饭碗在桌上打转，也不抠鞋帮，就飞也似地蹿到哥哥家中。

刚进门，就和周老汉撞了个满怀。一对父子还算识相，等客人都出了门，弟弟便将哥哥拽到门庭，讪笑着，“哥哥近来好运道，我治平侄儿聪明过人，这都是咱祖上修得的福分。哥哥比我大十多岁，却在面貌上看，也不比我大。我这拖家带口的，底子薄，你这侄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畜生，你嫂子常在念叨，那日咱这块宝能赶上治平的一个脚后跟就好了。”见哥哥不言语，嚷过身后的儿子道：“还不见过你大伯”。儿子畏畏缩缩出来见过，哥哥说，知道你们是来哭穷的，怎奈咱老周家倒是有些时来运转，却也没有几两银子回收，再说这里面都是欠着还不完的人情债。弟弟打断话头：“咱那先人死的早，也没有给我成个破烂家，如今你这侄儿子老大不小的，前些日子在邻村看了个媳妇婆娘，媒人却说没个百八十两银子，事情就不得圆满。好歹你也是咱老周家芝麻开花的门户，忍心看着这畜生打了光棍，断了香火？”说着鼻子眼泪就下来了。

周老汉心软了，偷摸着从家中取了银子，整整三十两，交给弟弟手里。两个人飞也似的出了大门。

兔走乌飞，日月轮转，眼看到了第二年秋天。秋闱乡试就要在省城进行了，周老汉和老伴收拾好行李，放在书笈里，安顿周生匆匆上路。

时值初秋，天气晴和，周公子背着行囊，一路昼行夜宿，倒也无事。一日，正走间，只见前方红尘滚滚，有大队人马朝这个方向流水样过来。治平心里嘀咕，莫不是逃荒的难民？早些时候听说河北一带年成，今儿看来当是真事。当人群走近，周治平看时：蓬头垢面目呆滞，瘦骨嶙峋如枯枝，拖儿带女倾巢出，呼天抢地是难民。

这群人走到治平面前，脚步不动了，也不说话。眼窝里，忧愁和冲动搅和一起。治平也不敢动，他曾听过灾民暴动的事，也听说过吃人的事。此刻他心往坏处想了，于是不由分说，解下行囊，打开干粮袋，一股脑儿倒在地上。灾民顿时一窝蜂涌过来，怎奈还是不够分，没有分到的几十个，又像前面一样，站在他跟面。此刻，他内心恐惧已极，于是没再犹豫，把带在身上所有的银子倒在地上，背了行囊狂奔而去。

夜幕降临时，他还是没有找到客栈，心下思忖：就是找到，也是身无分文，这可如何是好。正忧愁间，忽见前方耸立一山，山顶处有光隐隐约约，似是一户人家。

周生又累又饿，看到那灯火立时有了精神，到山门，见有石碑矗立，朦胧间可辨识三个字“丰云山”，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走，约摸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山顶。此处原是一庙宇，年久失修，却有灯火光辉闪烁，周生扣门，出来一老道士，一身玄色道服，鹤发童颜，走路飘然，看见周生面善，便让将进来。周生说过自己落拓缘由，道士说这里也常有书生投宿，便自顾自卧于一石床，嘴里却低唱曲子，周生吃了几口老道放着的冷食，却听出老道唱的是先秦的《采薇》，心下自想，莫非这老道竟是前朝人？

是夜，周生和衣睡在庙后一间空屋，这屋子空荡荡，只留一桌，一椅，一床，一灯，似曾有僧侣或行人留宿，却因时日长久，屋顶和物件上落满灰尘，高处挂着摇摇欲坠的蛛网。周生有些惧怕，也不见那老道前来问安，只让灯火不熄，稍稍驱赶恐惧寂寞也罢。

又累又饿的周生在寺庙后院凑合着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起来，便觉浑身舒坦，见那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起身看时，桌上分明搁一薛涛笺，借着晨光一瞧，这一瞧不要紧，纸上竟留有几行诗：

        遥想烽火戏诸侯，褒姒乃是我祖宗。

        幽王博得老祖笑，只把江山作故丘。

        我本洛邑贫家女，为谢周氏树于此。

        昨夜见君如相识，了却恩怨两千年。

周生把留诗仔细看了又看，再用手摸时，方才信那真是纸笺，一时惊诧了半晌，两腿已经不能挪动。再去看那字，清秀隽永，端庄有致，信为一女子所书。周生出了门，到前院找那老道，已经端坐于堂前，两目微闭。

      今日老道一改昨日轻慢，虽则已知周生救济流民事，心有同情，却因自己身世而未能尽地主之谊。今日见周生略无告发之意，便好生高兴，于是备了酒馔，邀周生落座，好生畅饮了一番。老道说，此地离省城已经不远，两三日便可到。今番认识后生，甚是投缘，莫如做个忘年交，权且留在此地温习功课，知你已经身无分文，即使到了，也举目无亲，怕是难以落脚。周生心里也明镜一样，又见老道心意诚恳，起身道：“小生今日落魄，幸遇到仙辈收留，来日定当回报。”两下里不再推让。于是推杯换盏，又畅饮了一回，方才作罢。

眼看日薄西山，两人便各自回屋歇息。却说周生坐于桌前，回想昨夜女子题诗，原来与自己干系甚大，但借着酒劲，已不比初来时惧怕。从题诗看，这女子不应是邪魔恶鬼，如果能够现身，岂不更好！胡乱想了一会儿，便伏案睡去。

        是夜人定时分，屋门被风刮开，一素衣女子款步走入来，只抬手向四周一划，破庐立时成为华屋，但见四壁金灿如昼，床闱内鸳鸯戏水，惟妙惟肖，银钩玉坠，金帐翠簾，纹衾饰枕，甚是精致；地铺锦毯，描龙画凤；门庭开处，远山如画；壁立书橱，囊括古今经传，书桌摆放兰花一盆，幽香暗送，有十分雅意幽情。近可比之前汉阿娇，远能攀三代湘妃。

这女子见一切安排妥当，随手铺开纸笺，素手搦管，为诗一首，轻置于案，再留两锭银子，辄自先去。

五更，周生睡醒，四处看时，不觉一惊。破庐倏忽变成金屋，一时懵懂。莫非是在南柯梦中？不由看了几遍，才定下心来，知道必有缘由。周生拿起诗，仔细将它一字一句吟诵了：书生读遍万卷书，难将世事阅清明。

            江湖一时起云谲，桅折樯坏波回舟。

            三五月明团圆夜，身陷縲枻空玉兔。

            小舟从此逝江波，浩淼天际寄余生。

周生读罢心里一惊，又自寻思道，想我一正大光明堂堂男儿，身正不怕影子斜，岂能罹什么牢狱之灾，这样想着，心下自慢了。对这不速女子，却生了几分敬慕。她如此飘飘渺渺，来去无踪，为我周家千年故事作谢，真是旷古未有之奇谈！不觉摇头，暗自发笑了一回。

自此，周生废寝忘食，一心用在读书上。闲暇时与老道斟酒论道，纵谈风月文章，忘身物外，甚是快哉，不觉间就要到了中秋。

一日午后，周生出门，但见秋风骤起，黄叶满地，心中不觉有飘零意，虽说出门幸遇贵人照应，不免生出几分“鲈鱼堪脍，季鹰归未？”的感慨来。眼看秋闱就到，周生不敢怠慢，急忙收拾好行李，前往与老道告别，老道当晚设酒饯别，略有离别感伤。酒正酣，兴正浓时，却听一屋内隐约传出读书之声，周生再看时，果然灯光如豆，那里比得上自己华屋辉煌。老道说，昨日晚间又来一个赶考的公子，安顿着住下了，虽说简陋，却也是个遮风避雨的所在，周生这才明白。借着酒力，问老道：“你可知我华屋为谁人装饰，怎的也不过问？”老道手指观外一千年银杏，笑而不答。周生纳闷，却不再问。酒罢回屋，忽然想起你那个女子来，又不知如何传递音信，吟了一首陆龟蒙和皮日休的酒后诗：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吟毕尚有余兴，便在书桌前坐定，翻看那女子题诗，转念一想，离别之时，不能相见，莫如留诗一首，以作言谢：

周生志在致尧舜，奈何江湖有风波。

今生若有相聚日，当在春风得意时。

周生题毕落款，端端正正放在书桌正中。

当晚无事，明日，周生早起出门，踏着秋霜大步朝山下走去。行了两日，周生赶到了省城。寻了一处靠贡院的旅店住下，等待开考日子。

开考那日，周生早早起来，洗漱罢，带好一切用度物品，来到贡院门外等候。各处生员陆陆续续前来，有胜券在握的，也有把失败摆在脸上的，各色人等，操各种口音，南腔北调，一时乱糟糟闹哄哄，文士风度尽失。

正在等候间，人群闯进来几个官家衙役，领头的在人群中间站定，横着脸嚷道：“有叫周治平的没有，应个声，到这里来回话。”接连喊了几声。周生不明就里，赶紧地走上前去，揖罢说道：“小生便是周治平。”领头的从上到下打量了，道：“你可识得一个丰云山老道？”“识得识得”没等周生再说，领头的一声吆喝“就是他，给我拿下！”周生几欲争辩，几个衙役不由分说，将个文弱书生反手捆住，推搡着朝府衙而去。闹哄哄的场面顿时消停了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是日，周生被押到公堂跪下，堂上大人惊堂木一拍，问道：“堂下可是周治平？”周生应声是，大人又道：“周治平，你可知罪！”周生自知既然来到这地方，今年的考场是进不去了，于是回道：“不知小生所犯何罪，请大人示下。”大人道：“明知故问，听说你与丰云山老道过从甚密，可有此事？”周生心下疑惑：一则何人有如此千里眼顺风耳，竟然知道我与老道深交，一则书生举子难不成不能与老道相识？于是答道：“小生与老道相识已一月有余，此事与罪证有何干系？敢问大人为何将小生押来对簿公堂？”大人大怒：“这个自然干系甚大，丰云山老道乃前朝余孽，康熙爷平三藩时，此人曾是叛贼吴三桂麾下干将，事败隐居于此有年，可惜天网恢恢，到底给端了老窝。你说有无干系？”周生这才明白起来，初见听老道吟诵《采薇》曲，竟与他遗民的身世合拍。周生辩驳道：“虽然老道是前朝人，却未曾对小生说过半句圣朝的不是，且老道已到风烛残年，日薄西山，早无心思做那悖逆大道之事。大人不可听信小人一面之词，而辱没了当今太平圣朝。”大人面露窘态，厉声喝道：“你到底是死硬不知罪！反倒教训本府。来人，将罪犯周治平押往大牢详加审问，看他知罪不知！”

端的是：书生妙笔能弄文，无奈秀才遇到兵。

                面壁未解心中愤，徒对孤灯想家亲。

周生就在进考场的端口莫名地下了狱，此生功名，眼看着成了东流之水，过眼之云。皮肉之苦自然是苦，那比得上蒙冤之痛。是夜，周生领教了世事的无常，才痛定思痛。他还想着老道是不是也获罪系狱，他即使得道之人，那能受得住一顿廷杖之刑。再说那奇女子的留诗，难怪恁地评价我，说书生不谙世事。看来那汗牛充栋，那坐拥书城，端的是废纸一堆罢了。

正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家鸡翼大，飞不如鸟。马有千里之程，无人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运不能腾达。文章盖世，孔子尚困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垂钓于渭水。盗跖年长，不是善良之辈。颜回命短，实非凶恶之徒。尧舜至圣，却生不肖之子。瞽叟顽呆，反生大圣之儿。张良原是布衣，箫何称谓县吏。晏子身无五尺，封为齐国首相。孔明居卧草庐，能作蜀汉军师。韩信无缚鸡之力，封为汉朝大将。冯唐有安邦之志，到老半官无封。李广有射虎之威，终身不第。楚王虽雄，难免乌江自刎；汉王虽弱，却有河山万里。满腹经纶，白发不第才疏学浅，少年登科。有先富而后贫，有先贫而后富。蛟龙未遇，潜身于鱼虾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曩时，吾在丰云，暮投僧院，夜宿寒窑，知君子若不忍于一时，将虚负襟抱凌云。今有望通达，谁想遭劫难于阙门。非君子卑贱，乃时也运也。

如此这般感叹了一回，却不能安睡。

当晚，最让他担心的是家中二老，不是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不是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如今都到挨我头上，我自苦命不用再提，可那年迈的爹娘，若知我锒铛入狱事体，难保有个山高水低。

自从周生离家赶考，周老汉老两口一面高兴，一面又不由为儿担心，两个人互相埋怨：孩儿虽说二十出头，却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当时何不雇个伙伴，一路上也有个说话的，有个照应。二人天天念叨，天天掰指头算日子，熬煎了好些时候。一日，老汉对老伴说，我还是觉得不踏实，想去城里一遭，看看治平可好？老伴拗他不过，就打发他起身。却忘了一宗事情，家中已经没有几两银子。没有盘缠如何起身？老汉一急，倒想起前月借给胞弟的三十两银子的事情，他知道给儿子娶媳妇借钱是假，瞅机会打秋风是真，那银子倘若没有用过，不正好做上路盘缠？

周老汉心里盘算的好，事情却偏不如他意。胞弟听哥哥前来要账，急忙出门横在院子里：“哥哥也是个急性子，我借你银子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跟屁股来追。亏你还是亲哥！”周老汉见状，知道他耍赖，却也没个说理处，说道：“我不是全都要回，只因你侄儿单个去了省城，我和你嫂子放心不下，寻思着去看，今日只凑个十两便可。”那知他弟并不理会这般道理，厚着面皮道：“你们倒是红火热闹，几时想过我这烂摊子光景。人常说，大哥哥小老子，就算我儿不成器，你可知道世人说这话的分量！”周老汉竟一时不能对答。

两人正争不出高下，恰好那个无赖儿子回家来了。不知哪里得来周治平被抓捕消息，这无赖一看家里这阵势，把正说话的伯父推搡着，嘴里一边又嚷道：“你到这阵子还不知道，你家那神童犯了法，入了省城的大牢，这会子正在挨打受罪，你竟有心思在这里烦人，快走快走，不要连累我这良善人家。”周老汉经不住这推搡，又听得这似真似假的话，一时急火攻心，晕倒在门外。周老汉的老伴赶来，看这情形，呼天抢地哭喊了半天，登时也昏死过去。

正是：毛发微利看似小，尚能压断骨肉筋。

            不见多少名利客，精心牟利算自身。

周生在狱中熬了七八日，吃不好睡不足，担惊受怕又不知前面吉凶祸福，整日思来想去坐卧不宁，不幸又病魔缠身卧床不能起来，虚弱憔悴已极。 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晚，忽然梦见父母来探 ，泪流满面，似有冤屈不能伸，而后突然不见。周生颓然坐起，唯见弦月朦胧，孤灯影绰 ，长叹一声，暗自思忖  ，莫非二老遭遇不测？

恍惚间，灯影处似有一红衣女子卓然而立，面容清秀，两眼若能言语。见周生坐起，也对着油灯屈膝而坐。周生再仔细端详，竟似乎那里见过一般。女子笑盈盈对周生道：“公子知我是谁？”周生道：“我知你乃丰云山上神女，不敢呼尔真名。”女子大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告诉于你，小女子奚凤见过神童周治平。”周生赶忙相劝，这里不比闹市仙山，容不得大声。又急着起身要谢，奚凤笑道：“怪不得世人说你们是文质彬彬，而今拖一病体，也不忘那繁文缛节，况且我能一指做屋，这小小狱卒能奈我何！”周生赧然，道：“自那日留诗，便知你不是寻常女子，我本一介书生，身世低微，承蒙仙女照应，常想有朝一日总能相见，只因我等俗念未了，汲汲于富贵名利，整日把个诗书读破，竟把你忘却脑后，而今落得如此地步，真是罪过。”奚凤道：“我自然不会嗔怪，五谷滋养的肉体凡胎，那个不是这般情形。”周生道：“我虽然读了你的留诗，还是不知你所言身世到底真假？”

奚凤正襟危坐，说道，这个自然不假。我祖褒姒本无意富贵，自小不苟言笑，冷若冰霜，怎奈幽王垂爱，不得不从。进得宫来，因为要我祖千金一笑，幽王煞费苦心，后偏听虢石父下策，不惜点燃烽火以戏弄诸侯，博取一笑，终致国破身亡。而我祖褒姒随平王东迁，流落洛邑民间，成为庶人。

虽说国破之责在于幽王，而褒姒老祖却并无推诿，曾言：当初若不耽于酒肉声色，则周礼化民，天下大治。于是教导后人，若遇周氏族人中有志于治国安邦之辈，尽力襄扶，以偿还两千年前夙债。后见我生的精灵，于是将我化作一银杏，植于丰云山巅，以待来者。今日遇见你，可是两千年的缘分。

周生听罢，道：真是世间奇闻，旷古未有，旷古未有啊。千年的事理不忘者，奚凤也。今日得遇神女，再听这神奇故事，就是终生与富贵无缘，也不枉此生。纳头便拜。

二人围灯而谈，甚是欢快。看看到了五更，奚凤道，我今番前来是为营救公子，不然，你这羸弱病体怕不能维持长久，况且又无做官的亲戚替你申冤。但若生硬救出，怕是你今生都不能再有出头之日，且你亲戚家人都要受连累。周生惆怅半晌，感叹道，今生之命可任由你做主。于是，奚凤将手指对着周生一划，手脚上的锁链齐刷刷落地，周生顿觉轻松许多，像回来半条人命。奚凤又对着门板一划，门也大开。于是背负周生，一溜烟向空中升起来，朝着丰云山的方向飞去。天已过五更，远望见丰云山白雾萦绕盘旋，飞近了，分明看见那老道竟已经站立在银杏树下，发白如霜，须飘若仙，在那里迎侯。

三人在院中落座，周生问起事情来由，老道将一屋门打开，内中走出一人来，书生打扮却獐头鼠目，像一个囚犯低头走出来。老道述说了缘由：原来他也是赶考的书生，因天晚而投宿于此，周生离开那日，见贫道对周生那般厚遇照顾，又特别安排在华美居所，心里早生出不平之意。那日饯别时，二人嘴边有疏漏，无意道出了贫道身世，于是这书生一到省城，便将此事报了官，才造成如此结果。

周生大吃一惊，世间原来有如此狭隘之辈，欲上前惩治一番，老道忙制止道，昨夜我将他捉拿了来，已经认识了错处。老道指着院外银杏树道：书生此生将以护树为务。

奚凤对周生道：你二老遭遇本家弟弟欺辱，卧病几日，现已好转，你叔叔和他那儿子非但不还银子，还百般抵赖，坏了良心，昨日二人都已成疯傻之人，从今以后将与猪狗同槽而食。周生当时觉得心神恍惚，恶心欲吐……

于是三人若羽化之状，向一个大泽飞去，当他们落在蒹葭丛生的去处的时候，水边的茅屋升起了袅袅炊烟，两个老人已经从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