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讲晚唐诗的一些脉络。
晚唐诗人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小李杜“。
在讲杜牧之前,先简单提一下徐凝和张祜。
徐凝,生卒年均不详,与张祜并称。“元白”曾荐徐凝屈张祜。明代杨基曾云:“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他的书法也著称于时。
他曾以布衣之身游长安,后怏怏而去,赋诗:
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
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
徐凝的诗比较朴实。他是七绝高手。
代表作:《题开元寺牡丹》
此花南地知难种,惭愧僧闲用意栽。
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
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
惟有数苞红萼在,含芳只待舍人来。
这是他与张祜比诗之作,使张祜拜倒。他有三首牡丹诗,据说每首都无以复加,为人推崇。
《忆扬州》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咏扬州的绝唱。
另有《寄白司马》、《七夕》、《奉酬元相公上元》等。
张祜(hù)(约785年—849年?) 字承吉。曾为令狐楚表荐,后遭元稹排挤,不得重用。他为人清高,自称为处士。他的经历颇具戏剧性,少年豪侠广游,中年宦海浮沉,晚年凄凉隐居。
代表作:《洞庭南馆》
一径逗霜林,朱栏绕碧岑。
地盘云梦角,山镇洞庭心。
树白看烟起,沙红见日沉。
还因此悲屈,惆怅又行吟。
《题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宫词二首》
其一
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
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其二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唐诗品》评:“处士诗长于模写,不离本色,故览物品游,往往超绝,可谓五言之匠也。其宫体小诗,声唱流美,颇谐音调。中唐以后诗人,如处士者裁思精利,安可多得?但龟蒙序略,谓之稍窥建安风格,则泯乎未之有见。”
《纵游淮南》
十里长街市井连,明月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张祜后来果然死在淮南。
张祜与杜牧交好,杜牧曾赞:“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据说杜牧的《酬张祜处士》概括了张祜的一生身份。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中的士子风流为后人行事提供了榜样。宋人柳永、晏几道等人更是因其留连青楼而写出了很多千古留名的词作。
杜牧(803年-约852年),字牧之。文宗时中进士,曾任司勋员外郎,称“杜司勋”。晚年居长安南樊川别墅,号樊川居士,后世称“杜樊川”,著有《樊川文集》。他的《阿房宫赋》,大气凛然,妙笔生花。
杜牧的七绝可与李白、王昌龄一较高下而独步天下,其咏史诗更是意味深长,冠绝全唐。
代表作:《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名篇就是名篇,这些诗完全践行了哈代“多记印象,少谈主见。”的笔法,进而唯美,退而销魂。
另有咏史怨刺的七绝:《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过华清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的咏史诗自成一格,独有风情,在暗含深意的同时不乏滋味。
五绝《长安秋望》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写秋光风貌。
五律《题扬州禅智寺》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写雨后山寺的寂静。
七律《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安抚朋友张祜的不得志,同登齐山,有旷达,也有颓废,最后两句见清狂。
《桐城吴先生评点唐诗鼓吹》评:“此等诗,自杜公外,盖不多见,当为小杜七律中第一。”
唐朝李杜相交是诗坛大幸事,而小李杜之间却并未产生类似的感情。
十分令人遗憾。
李商隐赠诗杜牧两首,杜牧冷淡地没有半点回应。
李商隐在《杜司勋》中评价杜牧: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另有《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刘熙载在《艺概》中称杜牧诗“雄姿英发”。
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因为诗文风格相近,与温庭筠合称为“温李”,其诗文与温庭筠、段成式合称“三十六体”(都排行十六)。
曾登进士第,与令狐楚父子交好(牛党),令狐楚死后,又得王茂元(李党)赏识,嫁与李商隐爱女,自此陷入党争,难以上进。
据说,李商隐“每属缀,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他好用典,也善用典。
清吴乔评:“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不管这个“唯一”属实与否,李商隐的七律绝对是杜甫以后的第一人。
李商隐是西昆派的祖师爷。所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商隐大多数诗典丽而精深。
代表作:《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咏蝉三绝之一,人与蝉浑然一体。
《泪》
永巷长年怨罗绮,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前六句连用典故,分写失宠、忆远、感逝、怀德、悲秋、伤败,而“未抵青袍送玉珂”,青袍,寒士,玉珂,贵人。章法厉害。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他的七绝也有意思,读起来很带感。
李商隐的标配是无题诗,晏小山的标配是鹧鸪词。
李商隐的无题诗大体包括以无题为题的诗,和部分以诗的首句前几字为题的诗。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主题多解为爱情,首联潇洒,颔联无敌,然后渐入悲伤。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的凄迷朦胧,首联营造氛围,然后是场面、动作,然后典故,最后绝望收笔,“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的《无题》有很多名篇,写得缠绵悱恻,名句还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等等。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十分唯美精致,触之即溃。在意境上,似马拉美,手法上,是波德莱尔,但文字上,分明是古典的。这首不易解,甚至不能解,一解则俗。
再来两首五律。
《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宁,为什么。
受尽红尘磨难,寻求佛家世界庇护。
《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颔联名句,意蕴深刻。整体上,很清,也很轻。
李商隐的近体诗在前人大家之后仍能独具一格,甚至开创流派,是难能可贵的。另有《重过圣女祠》、《杜工部蜀中离席》、《安定城楼》、《为有》、《乐游原》等名篇。
不过,李商隐“白璧微瑕,唯在《骄儿》一诗”。
李商隐与白居易交好,白居易曾说:“我死后,得为尔儿足矣。”后来,李商隐为其大儿子取名李白老(白老,白居易),足见李商隐对白居易的感情。
但是李白老却很蠢笨,令他非常失望。当他的小儿子李衮师展露出聪慧天资时,李商隐激动地写下了他“白璧微瑕”的诗《骄儿》。(确实相比其他的诗差远了。)
罗隐(833-909),字昭谏。曾科举十多次而不中,史称“十上不第”。他有文名,但因狂妄而在科场上写讽刺散文被拒……(在今天就是在高考作文中讽刺国家)曾经黄巢起义,避隐九华山。晚年依附钱越王,历任数职。
他很有历史敏锐感,也十分擅长写咏物诗。
代表作:《筹笔驿》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颔联名句,颇具哲理,很有味道。整体看,先写诸葛亮,由点到面。
《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首生动形象,与秦韬玉《贫女》类似。(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失意之作:
《自遣》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赠妓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另有《雪》、《牡丹花》、《夏州胡常侍》、《西施》、《感弄猴人赐朱绂》等。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自号知非子,又号耐辱居士。诗多写淡泊之志。曾佯病不仕。
代表作:《漫书五首其一》
长拟求闲未得闲,又劳行役出秦关。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
《山中》
全家与我恋孤岑,蹋得苍苔一径深。
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麋大出寒林。
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
昨夜前溪骤雷雨,晚晴闲步数峰吟。
颈联高超。
令司空图不朽的是他的诗论《二十四诗品》。大多数人都看过或听过。
所谓二十四诗品,即二十四种诗格,一格一品,一品十二句,一句四言。
例:雄浑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一看莫名其妙,但美学性很强,可以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诗句体会一下。
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对后世影响深远,多有仿作和继承,如黄钺《二十四画品》、郭麐《词品》、严羽的《沧浪诗话》、王士祯的《渔洋诗话》等等。
郑谷(约851年~约910年),字守愚。僖宗时进士,曾任都官郎中,人称郑都官。“芳林十哲”之一(或咸通十哲)。其中还有许棠、张乔的诗比较出名。
郑谷诗多写景咏物,有士大夫风流。
因一首《鹧鸪》诗闻名至今,人送外号“郑鹧鸪”。
《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写鹧鸪十分到位,而且易懂。
《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
长于抒情,富有风韵。
《中年》
漠漠秦云淡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
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
苔色满墙寻故第,雨声一夜忆旧田。
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
写人到中年的滋味。
郑谷是著名的“一字师”。诗僧齐己作《早梅》拜谒郑谷,当读至“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立刻说:“数枝非早也。末若一枝佳”,齐己拜倒,后人拜倒。
郑谷曾寓居云台道舍,诗集为《云台编》。其诗风清俗浅率而格调卑下,亦时出佳句。
辛文房《唐才子传》评:“谷诗清婉明白,不俚而切,为薛能、李频所赏。”
胡震亨《唐音癸签》评:“郑都官诗非不尖鲜,无奈骨体太孱,以其近人,宋初家户习之。”
比较中肯。
这期讲了徐凝、张祜、杜牧、李商隐、罗隐、司空图和郑谷。下期会接着讲完晚唐诗的主要脉络。
“皮陆”、韩偓、“温韦”“千首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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