䩞鞢七事
15 䩞鞢七事
沙雅此时却转向智弘，缓缓道：“这位师傅，修得可是律宗？”
智弘目光一动，随即又微笑了，“沙雅公确是博闻多识，却不知自何处看出？”
“哈哈，律师莫怪，沙雅随口猜度，”沙雅笑道，“许是因往来西州的律宗高僧，多如律师一般，无论何时，坐姿分外严整，一丝不苟。”
“他是我的侄儿，法号智弘，”王玄策忽道，“昨夜疲累，却忘了引见了。”
“无怪有名僧大德之风。”沙雅笑道。
智弘双手合十，正要谦谢，忽听“噔噔噔”一阵响，众人回头，却见婆娑罗捧着三口皮箱子，轻捷地下了梯子，裙裾艳色飘动间，已行至酒桌，将箱子轻轻放下。
“这三口箱子，乃杉木与白杨拼接而成，极轻便牢固。二三十块嵌板，只一块可撬开，若不知其处，便只有将这箱子毁了，方可取出箱中之物。外包一层上等麂皮，质韧厚而柔软，径直放上驼马背脊便可。”沙雅指着箱子，如数家珍。
王玄策听完，目光略亮了亮，一拱手，道：“沙雅公，王某不多谢了。”
“自然不必，”沙雅略摆了摆手，褐色眼眸向身后一瞥，李天水微合了双目，似在瞌睡，便转向王玄策，低声道，“这几口箱子开启之法，婆娑罗即刻亲手示予诸位，至于那口榆木箱子……”沙雅看向仍躺在酒案边缘的箱子，“王公欲交予何人看管？”
“只能是我。”王玄策面色凝重下来。
“这倒未必，沙雅有几句话，可否烦王公移步出窖？”沙雅方说完，已向梯口走去。
王玄策略一迟疑，向他的去处迈开了脚步。
※ ※ ※
酒窖中众人正忙着装箱，只李天水一人盘膝斜靠于酒桶边，静静地割着葡萄。
他左手掌把住葡萄串，右手握着匕首，拇指向里轻轻一推，一颗圆润的果实便滚落下来。他以刀身接住，轻巧一挑，那颗葡萄便已被抛入口中。
杜巨源缓缓负手走过来，看着他，半晌，抱膝靠在李天水身侧，接住李天水抛来的葡萄，缓缓道：“我之后便未见着你，你过去那帐子了么？”
“去了，帐子已收起，你却不在帐外。”李天水从容地割着葡萄。
“也许恰逢那主人邀我进帐，吃喝说话，错过了。”杜巨源边嚼边道。
“哦？那主人倒是好客。”李天水笑着用嘴接住一颗葡萄，“鹰骨笛已入囊了？”
“主人送了，”杜巨源漫不经心道，“那主人也很喜欢你，托我送了你件宝贝。”说罢，杜巨源解开罩袍，解下系于腰间的一条长带子，“这蹀躞带已在毯子上放了两年，主人说你一直盯着看，不如赠予识货的朋友。”顺手递给了李天水。
李天水接过，头尾抚摸一遍，蹀躞带似是棕色鹿皮所制，触之极柔和，带上穿孔，孔环似由兽骨兽牙磨穿而成，共穿了九个，却挂了七个皮囊，李天水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所谓䩞鞢七事是也。只有草原上的柘羯精骑与突厥狼骑，才有佩饰䩞鞢七事之资。因为只有他们，是最勇悍的武士，会经历经历最凶险的战斗，才有资格祈求祆神的护佑。
只是近年突厥衰微，西胡之地已不以此物为贵。
李天水极小心地将蹀躞带围系腰间，转脸却见杜巨源正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目光一动，道：“除了这两件，你从那巴扎里，可还带出些什么？”
杜巨源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米娜，米娜背朝着二人，火红的卷发上扎了一条蓝丝巾，一袭贴身长袍，随背部曲线摆动，正利落地捆着两卷毛毯。“她买得多，我的那些小物件，合了她的香药毯子，正好装一箱。我背了它便足矣。”杜巨源指了指背后的木箧子。
李天水以刀尖挑了颗葡萄，“这些毛毯子，是为御寒么？”
“秋气渐深，天山谷地里溪流恐怕将结冰了。”杜巨源出神地看向远处某地，“不过这几条毯子，于她还有些别的用处。”
李天水只懒懒地嚼着葡萄，已微合起双目。忽然一阵淡香飘入，李天水抬起了眼帘，却见酒窖木梯子上，正走下一个女子，着橘色低圆领短袖襦，下穿蓝色束腰紧身裤，白肤红唇，头梳高髻，帷帽垂纱至唇，笼住两颗漆黑的眸子，颈下却露出一抹白腻，明媚中略带妖娆，正是王公的侍女玉机。
李天水看得一呆，他在沙州，听人说过长安城里骑马过市的高门靓妆丽人，便是这般装束。而这少女此刻穿了，竟是如此妥帖自然，仿佛这身华艳胡服，本就是为她度身而作。
不过她背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下梯子便有些费力，幸而一旁的智弘一步跨过，抬手托住布囊，玉机双脚点地，冲着智弘盈盈一笑，智弘回以佛礼。
玉机将布囊放上酒案，却不急着装箱，却是几步跃至李天水身前，李天水看见两颗黑眸子在帷纱后闪闪发亮。
“美么？”
“像草原上的晚霞。”李天水静静地看着她。随后他看见玉机的笑容在黑纱后绽放开，仿佛霞光透出了云层。却只一瞬，随即便转身离去。
一旁的杜巨源忽然笑了，“女为悦己者容，这句汉话李郎听过么？”
李天水淡淡一笑，却转道：“杜兄是在回程时遇上王公一行的？”
“是呵，我寻你不见，便原路返回，恰于佛塔转角处遇上王公诸人，随后玉机与云郎牵了马找来。”
“他们买了马么？”
“云郎去挑了几匹，他是马球健儿，”杜巨源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前院里拴着那匹枣色瘦马，你选的么？”
“巴扎马市里的，我骑回来了。”李天水咧了咧嘴。
“好马。”
“哦，杜兄会相马？”
杜巨源摇摇头，“皮毛都论不上，但我看那马虽状貌瘦小，眼中却泛着精光，有一股悍然之气。”
李天水心中暗笑，却道：“怎未见阿罗撼下来？”
杜巨源面色一暗，还未作声，却见米娜转身一笑，道：“他在庭院里，摆弄他的琴。”
阿罗撼居然会弹琴？李天水忽然觉得很有趣。他霍然长身而起，道：“我去找他！”
方跨出两步，身后传来杜巨源的声音：“你莫忘了要帮我做事！”
李天水咧嘴一笑，右手匕首一旋，回身一扬手，五六颗葡萄脱手而出，杜巨源板着脸张手接下。
再回头，李天水的笑容便淡去了。他看到王玄策与沙雅正直直向他这边走来，俱是神情凝肃。沙雅指了指长酒案的另一端，案下恰有三个毯垫，远离众人。三人走过去坐于垫上，身旁是仍静静地躺在长案边缘的榆木箱子。
“有一桩紧要事，正须你来做。”王玄策压低了嗓音道。
“何事？”李天水看了眼王玄策身边的沙雅。
“这箱子，你来背。”王玄策瞥向那只榆木箱子，“你莫怕，这箱子外也会包一层兽皮，看上去只比其他箱子略大些。”
“我不怕，”李天水淡淡一笑，“我说过我会很有用。”
“背好这口箱子，便是大用。”王玄策似松了口气，看着他又道，“你还有话说？”
“人人都有事做，我不能只背箱子，”李天水淡淡笑道，“现在商队有了马，也许还会有别的驼畜，我来照料它们。这活儿颇为紧要，也配得起你们给我的向导过所。”
“好，你去知会杜郎便可，他是‘商队’里的头人。”王玄策看他的目光，似也缓和了许多。顿了顿，目光在酒窖内扫了一圈，高声道，“诸位若已收拾停当，我们便要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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