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枕

(一)

      “到家了！”明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望着前方清晰可见的村庄，他不禁想起那封家信，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是上小学的表弟代的笔。“明子，这次放假回来吧，爸妈好想你，奶奶也念叨不知你长高了没有……”信很短，可着实让他心里颤了一下。自从考入大学后，他便越来越感到山路的漫长，放假时他宁愿在城里挨饿受冻去打工，也不愿早早回到那个没有汽车，没有柏油马路的小山村，那个穷得只让人心酸的家中。

(二)

      推开家门，映入明子眼帘的是腰像弓一样弯的父亲，白发蓬头的母亲和颤微微的奶奶。他们的眼中放着光，好像看到了升起的太阳。

      晚上，月光皎洁，明子与奶奶同睡一炕，奶奶用那干枯的老手一边为他铺平被褥，一边絮絮地说着什么，明子坐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身后的“枕头”。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枕头，确切说，它是一只白底黑点的瓷猫，它四肢微蜷，半卧，头微微抬起，两只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仿佛随时守候猎物的到来……

      明子耳边响起陶瓷史老师的话语:“瓷枕，自隋代出现后便不断发展，到了宋代出现了大量特殊形态的瓷枕，有孩儿枕、卧女枕呢，造型逼真，为传世精品，现在有一大批收藏在各博物馆，但遗憾的是还有许多流散于民间……

      “明子，你咋了？盯着个枕头愣啥子神？″奶奶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索。“奶奶，再给我讲讲这个枕头吧！”明子说。“傻孩子，快睡吧，讲啥呀，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奶奶望着他，眼中无限的爱融化了他要说的一切。

      躺在床上，明天努力搜索着自己对瓷枕的所有记忆，记得自己记事起便见奶奶每天枕着这个奇怪的枕头，连母亲也不轻易碰一下。起先，他还觉得好玩，但他曾偷着枕过，并不舒服，很对他对这个硬梆梆、冰涼凉的假猫失去了兴趣，碰也不去碰了，更何况奶奶像宝贝似地护着它。听妈妈说，那个枕头是爷爷传下来的，七六年大地震时，爷爷不在家，奶奶枕了它，结果别处的墙都倒了，单奶奶房间一点事儿都没有。后来，奶奶就更喜欢这个枕头了，爷爷去世后，它就成了奶奶的伴儿……明子想着，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早晨，父母看着明子黯淡的眼神，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沉默片刻，明子终于将心中积存已久的心事告诉了父母……老实巴交的父母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爸爸叭哒叭哒闷头抽了一阵子烟，最后对明子说:“孩子，你上学见多识广，这事该咋办就咋办吧，我们没文化帮不上忙，但也决不给你扯后腿，只是你奶奶……”“你奶奶她……”妈妈欲言又止。

      这时，奶奶的门一下打开了，奶奶颤微微地从屋里走出来，“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不用犯愁，真值钱就卖了它吧，给明子添两件衣裳，省得被城里娃子瞧不起……”说着，她转过身去用衣襟擦了擦眼，“我老婆子枕啥不是枕啊！”明子听着奶奶的话，惴惴不安，他在想: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有时幸福与苦难竟在刹那间错位，难道他的生活竟会因一个瓷枕而改变吗？想当初他带着山村特有的淳朴兴冲冲步入大学校门时，没想到会遇到那么多凄风苦雨！他们笑他，笑他衣服上的补丁，笑他不合时宜的平头，笑他的“俺”……

      他咬得牙格格地响。他恨上天的不公，恨人心的冷酷，他发誓要赚到许多钱，然后像基督山伯爵那样，进行疯狂的报复……难道自己就要梦想成真了吗？也能和同伴一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吗？而这一切必须用奶奶的“心″去换吗？他清晰地记得当他临上大学时父亲的一句话:“出门在外要靠自己，咱家没钱，可人穷志不短，不要和城里娃攀比啊……”可当他进入城市，融入大学，他却完全被吸引了，他想自强，想像别人一样生活，而现在当自己的获得将伴随着另一种失去的时候……两行泪珠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

      明子决定提前返校，而且是带着那将为自己带来幸福的瓷枕，奶奶也没有反对……

(四)

      这是一条幸福的路。可明子却感觉不到幸福。他的心头像是堵着什么似的难受，尤其是那天晚上他一觉醒来，见奶奶正对着瓷枕垂泪呢！他的心绞痛起来，他不能原谅自己。

      夏天总是这样热。奶奶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铺上了凉席，明子见了，跑进屋去抱了瓷枕来，可奶奶见了却摇了摇头，明子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奶奶，说:“奶奶，你枕吧，后天我就带走了。”

      傍晚，明子把奶奶扶进屋，返身去取瓷枕，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跑进院中，见邻居的两个小孩子正从院墙的豁口处仓皇逃走。而那可爱的瓷枕已身首异处……

(五)

      真是天大的不幸，一切美好都被击碎了，愁云布满了一家人的面庞，奶奶跪倒在爷爷的牌位前，老泪横流。妈妈不停地摆弄着碎了的瓷猫，一块一块地拼着，但是，拼上了一片又掉下来一片……爸爸抽完了一袋烟之后，说:“算了吧，明儿拿到镇上去掬一下吧……”

      第二天中午爸爸回来了，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被掬好的瓷枕，它仍然是那样栩栩如生，只是猫的头部多了一道断痕两个铁钉。“啊，宋代瓮枕！”还未等明子把瓷枕放到桌上，张教授已叫出了声。他忙取出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起瓷枕来，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瓷猫的头颈时，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他缓缓摘下眼镜，颓然地坐到椅子上，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眼光望着明子。“假的？”明子张大了眼晴。他摇了摇，″可惜，可惜，怎么不粘吗？怎么不粘呢？”老教授的话，使明子明白了，爸爸"掬″错了……！他捧着这个“瓷猫”一步步地走出教授家的门。

(七)

      那一个寒假，明子又没有回家。他给家里写了封信:“爸，妈，奶奶，我暂时留在这里打工，等我赚够了明年学费后便回家与你们团聚……奶奶，您的瓷枕，我正在托人给您修补，等修补好了，我就给您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