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天，我胡乱翻看字典，突然看到了一个条目：“蕙兰。”蕙兰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开淡绿色花，气味很香。看到蕙兰我突然想起一个叫蕙的女孩来，想起那头齐肩的黑发，那张水润泛红的脸，那略为口吃的声音，于是我想说说蕙。
知道蕙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才高一，在五班，做操的时候，我常在四班看到一个皮肤很白长得小巧，穿着精致时尚的女孩。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她的脸被照得红彤彤的，我们可以看到她一边做操一边和他人说笑时那调皮的姿态，仿佛一朵花蕾在风中摇曳。他们说她叫蕙。我的目光常常会飘向她在的那个位置，因为那时我正十六岁，属于喜欢偷看女孩的季节。那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认识她，因为那种漂亮的女孩我总感觉离我很远。
转眼就高二了，那一年我们要分班，恰巧高二上时我的语文考得很好，加上语文老师也很欣赏我，这使我下了分到了文科班的决心。后来高二下我们班就改成了文科班，一下子来了许多漂亮的女孩，蕙也在里面。蕙的语文也很好，但是很慵懒的一个人，上什么课都爱听不听的，下课后爱笑爱闹，说话有点结巴，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在我的理解中她的脸红似乎与羞涩无关，就像朝阳升起，山峦间的云就必然被映红一样，那也许只是少女脸上一种特有的红，里面隐藏着花蕾即将绽开的秘密。很快我们便熟悉了，但也只是像一般同学一样交往。我是从其他女孩嘴里了解她的，她们说她很夹壳，很自私，当然家里也很有钱，所以她可以几天便换一套昂贵的衣服，花枝招展地坐在教室里。我并没有惊讶她的家境，我惊讶的是似乎和其它女孩蛮铁的她，竟然会在背后遭许多女孩指责。后来我也能够和她开几句玩笑了，她给我戴了一个外号叫“鸭子”，那时鸭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复杂的意义，她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好玩。当时我在的是一个烂班，我那时的日子本就这样记着：一九九八年四月三日，枭枭因为挨老师骂，两拳把英语老师的眼镜给打碎了；一九九八年五月七日我旷课和一帮同学去峰洞（一个小镇）看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日下午英语课只有十四个人来上，莫老师气得脸都发青了。总之那时我呆的就是这样的班级，许多人退学了，许多人换了地方学习，不久蕙也被她的父母送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就这样蕙没起什么波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以后的日子，我依然在家懒懒散散地躺到十点种才来上课，依然在课余时间听我喜欢的摇滚乐，或者与朋友下围棋。有一次为了讨好对老师不满的女孩，我竟然和语文老师顶起了牛。那天老师喊写一篇《十八岁抒怀》的作文，我没写。老师过来了。问：“你咋不写？”我说：“你叫我写《十八岁抒怀》，可我才十七岁呀。文章最重要的是真实。”那时我的声音很大，班上的女孩笑得前俯后仰。老师沉默了一会，又继续上课。放学后，老师找了我，我担心着要挨批，谁知他只是微笑着把我拉到了一个粉店，说要请我吃饭。我茫然不知所措。他拍了拍我的肩，问：“喝酒吗？”我摇了摇头。他便自己拿了瓶啤酒来，给我俩倒了酒，然后他抿了一口，突然变得很严肃，他说：“这个班学生吊吊的，其他人我随便他们，但你不一样，你应该有不同的生活。”当时我只觉得全身都烫了起来。这以后。课间我仍和同学们嘻笑，吹牛，但一放学我就回家了，我把自己的房门反锁了，然后翻来覆去地看书，直到一点种才熄灯，我就这样过了高三。高考前十多天，蕙回到了我们班，我没有惊讶，因为在其它城市学习，回到这个小县来考试，是很平常的事。剩下的日子里，我有时也她一起谈谈学习，谈谈毕业后的梦想，她比以前大方了许多。就这样高考结束了，然后是毕业聚餐，是考后填志愿，九九年就是高考后才填的志愿。
去学校对分填志愿时，正细雨纷纷，在校门口，我遇见了蕙，打着把白伞。我没带伞。蕙说：“进来吧。”我躲了进去，一股类似荷花的香气扑到鼻里，心中微微一荡。我小心翼翼地和她走着，尽量不去碰她，到了老师办公室，我们对了分数感觉蛮好，于是我便邀办公室的几个同学去我家喝酒，有奎奎，也有蕙。饭桌上，奎奎谈起了他的家乡，谈起那些翠绿的小山，深深的竹林，白色的布着青苔的木楼，山里人唱的吱吱呀呀柔婉的山歌。蕙则微笑着说起了她吃过的那些菜，鱼翅，甲鱼汤，她还说她喜欢拉大提琴，拉圣桑的《天鹅》，帕格尼尼的《幻想曲》，菜名和音乐名都让我和奎奎目瞪口呆。吃饭时，大家情绪高涨起来，我提议填完志愿后去奎奎家玩，他和奎奎都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第二天蕙真的来了，并且背了一大包东西，抱了一个挺大的狗熊，喘着气进了我家。她说：“不是要去奎奎家玩吗？”我只得领着她去了学校的住校生宿舍，然而奎奎已经走了。后来我在贵阳遇到打工的奎奎，说到他的不辞而别，他说他以为是开玩笑，而且没想到这种莹澈的女孩真的会想去她那偏僻的家乡。奎奎走了，蕙的眼中闪烁出一种无助的色彩来。她说，这几天父母不在家，她都不知道住什么地方了。我说了几个同班女生的名字。她说她和她们不熟悉。于是我没有办法，只得把她带到我的朋友楷楷和阿明那里，他们填完自愿正准备从县城回乡。我对蕙说干脆去楷楷家玩玩吧，她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于是楷楷又喊了燕燕，我们五个人便一起乘坐下乡的汽车去了一个叫苦竹寨的村子。
汽车跑了两个多小时，下午四点车终于到了苦竹寨。下车后穿过了一片很大的竹林，又从桥上过了一条小河便到了楷楷家。这是一栋灰墙黑瓦的老房子。楷楷领我们进了正屋，推开那沉重的木门，我们便浸入了木头的香气之中，看到了糊着陈旧报纸的木梁。楷楷带我们认识了他那脸被农活刻满了皱纹的父母，便去弄菜去了。我挺不好意思地吃过了楷楷精心弄的鲜鱼汤和炒竹笋，说想去村边看看，有些兴奋的蕙也想去，楷楷便陪我们走到了村边的河旁。这时阿明和燕燕喊人回去打跑得快（一种玩牌的方法），楷楷先回去了，我和蕙则沿着河走了下去。走了一会，路变得狭窄了，路边生着一蓬蓬的刺梨。蕙说：“鸭，干，干脆坐坐吧！”于是我们选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时已经黄昏了，我们就这样在河边等待着落日。
我望着前方。在地平线的边缘，远远的是一片青翠的森林，森林尽头是一线线桃红色的薄云，长长的，仿佛是落日的睫毛。落日沉下去了。近处牛哞哞的声音也幽下去远下去了，我们面前那条闪烁着银光的河流也黯淡下来。我端详了一下霞光里的蕙。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衬衣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腰上晃着一个小小的毛绒绒的毛线兔子。鞋是草绿色的。头发是齐肩的碎发，风吹来，能看到她耳朵到脖颈白净净的，很美。她的脸则被光线抹得红润柔和。看着她，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伸出手来，碰到了她，然而却只是去折了她裤角边的一根草。我的手把她惊动了，她扭头对着我，我只是说：“不晚了，回去吗？”她楞了一下说再呆会儿吧。于是那天我们就这样在水流声中静静呆了很久，才走回了楷楷家。第二天清晨醒来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屋外正下着毛毛雨。阿明提议，这鱼清新正好划船。大家同意了。吃过了早餐，我们五个便上了楷楷家的小船，顺便带上了包麻将和吃的东西。
楷楷家的船有乌蓬，里边摆着张方桌，是可以打麻将的。船尾用蓬，有两支。我们上了船后，雨小了些，细得如烟如雾。由于河岸便是绿油油的稻田，所以我们一上去就陷入沙沙沙沙如蚕食般的声音之中。楷楷摇摇橹，船开了。楷楷问我们：“玩吗？”我和阿明便抢了橹，摇了起来。我俩边摇边唱歌，五音不全的歌，吓得浮在水面上的青蛙扑扑地往田里跳。蕙在前边喊：“收起你们的鸭嗓子吧！”我说：“高兴呗！”船越驶越远，到了山谷形成的一池蓝幽幽的水湾中。我们让女孩也划划，早已按捺不住的她们接过了橹。楷楷招呼她们小心点。就这样，船在水湾中晕头转向地转着圈子，三个大男生心安理得地在船舱里吃着花生米。这时楷楷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和阿明，他刚才悄悄对燕燕说了，虽然毕业了，但不管未来怎样，过几年他都要娶燕燕。“真的吗？”我装出难以置信的样子来，其实我相信楷楷。
我是高二时知道楷楷和燕燕好起来的。那天晚自习，教室停电了，我到处找人吹牛。见楷楷和燕燕站在教室外，我便凑到楷楷面前找他聊，没谈起句，几个人就对我嚷嚷：“你该走了。”我一楞。班头在里面冲我喊：“你想当灯炮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出这种傻的人来。”班头说。我这时才恍然大悟，看了看楷楷身旁的燕燕，尴尬地回教室。
楷楷是那种沉稳腼腆的男孩。因为拍子打得好，一次合唱比赛，大伙叫他上去打拍子，他脸绯红绯红的，竟躲在了宿舍不出来。燕燕则是个小女生，扎着两根辫子，瓜子脸，成天叽叽嘁嘁的。就在我们五个来楷楷家的路上，她摇头晃脑夸张地朗读了班上另一个男生写给她的情书后，问楷楷：“吃醋吗？”让我们几个笑成了一团。我觉得她是个顶天真的女孩，和稳重笃实的楷楷倒挺配，所以我真的希望他们毕业后也能好下去。这时两个女孩已经能让船走些了。我们喊她们别累着了，大伙一起坐下来耍吧。
于是我们五个人围着桌子。燕燕讲：“打麻将！打麻将！”我不会打，正想退到一边。蕙推我坐下，说她可以教我。她这一推，使以前觉得麻将兴味索然，只喜欢下围棋的我，竟也兴致勃勃地搓起麻将来。她用手，轻轻指点我，这是红中，这是筒子，这是条子，这是发财，这叫糊，这叫要。搓了三圈，我竟然糊了两盘。我就对蕙说：“不要你教了。”她便故意沉默不语，我就开始连连放炮，放得嘴巴沾满了纸胡子。
我第一次发现麻将竟能让人着迷。后来我想今天我也没能忘记惠，也许是因为她教会了我麻将，在以后的日子里，麻将比围棋有用多了。搓了十几圈后，蕙拉我起来，说：“该我也打打啦！”我让了她，自己坐在船尾，看两岸的青山。好久以后，蕙也过来了，坐在我的身边。我问她：“不打麻将了？”她说：“也要休息呗！”我问她麻将怎么打得那么好。她告诉我，家里生意大，应酬多，屋里老打麻将，看多了自然就会了。她开始和我聊她在另一个城市读书的生活，摆了很久以后，她问我：“你知道吗，每天夜深了我最喜欢干什么？”我说：“听音乐？”她摇了摇头。“打双升？”她说：“都错啦！我租的小房子里，我睡的床靠的墙上有个瓶口大的孔，夜深时，我就靠着枕头，侧着身子去望墙外远处的星星，知道吗，孔里的星星比在外面看的还要美。”她的话，像清泉一样洗过我的身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下午三点，我们几个才依衣不舍地划船回去。阿明要回家了，蕙也要走，问我去不去。楷楷极力劝我们留下来。蕙开着玩笑说了一句至今让人感慨的话：“很多时候，呆得短，才会觉得美丽。”就这样阿明坐另一辆车向更远的地方驶去了，燕燕留了下来，我则和蕙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我抱着她大大的狗熊，背着她的一大包东西，坐到了车上，她坐在我的后面。售票员用意味深长的眼光含笑看看我说：“一起开吗？”我说：“是的。”但她已经从后面深出手，递过了两个人的钱。车开了，在两个小时疲倦的旅行后，我们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城市。
那以后我被一所长春大学录取了，蕙考上了贵师大，燕和阿明进了离我们这个小县最近的都匀师专，楷楷落榜了，家里的困难使他再也不能复读，他踏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我与蕙失去了联系，因为她家的生意很大，在许多城市都有房子，她像漂泊的鸟，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呆在什么地方。我去了遥远的北方，因为路途昂贵，只有寒假的时候我才回家。
在大二的那个冬天，几个老同学邀我去吃饭。饭桌上他们谈起了蕙。他们说蕙最近几年换男朋友像换衣服一样随便，说蕙原来和一个初中同学好，后来又把他甩了，跟上了一个同校的男生，后来又谈上了一个广东的高大的网友，总之她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换着男友。一个家伙说蕙换过的男友比她用过的短裤还要多。一个家伙说蕙真骚。一个家伙说蕙是公共汽车。我听了很难受，我说：“其实是你们不了解蕙，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女孩。”顿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感觉凉飕飕的，我一下子在餐桌上变得孤单了起来。后来我想我说他们不了解蕙，我又了解吗，是不是我心中的那个天真地看着星星的明哲纯澈的蕙，也只是我理解中的蕙，而那个真实的蕙依然生活在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就在那个寒假，母亲为了能经常听到我的声音，在家里装了电话。电话安了。一些同学打了电话过来，我没想到没过几天我竟然在话筒里听到了蕙的声音。她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听到那略为口吃的声音，一下子高兴地知道是蕙。我说：“是蕙吗？”她笑了。她说从我一个朋友那知道我家装了电话，她说她正在这个小县里，她叫我去她家打麻将。我答应了。然而挂下电话后，我又犹豫不决起来。蕙又来了几次电话，我推说有许多事，以后有机会再去她家。我害怕着什么。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来过电话，她彻底地走出了我的生活。
至于楷楷，大三的那个冬天他曾来过我家。他黑瘦了许多，人也显得憔悴。我问他在广东的情况，他说蛮好的，老板对她挺好，钱挣的挺多。然而我看着他依旧穿着高中的衣服，手机也没能配上，我就知道他在广东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说他这次来是告诉我他已经订婚了，可能明年夏天就要结婚。我问他和谁。他说是同寨的一个女孩。我问为什么不是燕。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他说燕是人民教师了，又是城里人，怎么可能和他呢。我们又谈到了几年前的那次架船游河的事，然而他差不多淡忘了，半天才回忆起来，他说少年时的痴话是不可信的。我们还说到了蕙，楷楷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那种阶层的女孩，不是我们接触得起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打工的奎奎也说过类似的话，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奎奎那样的人呢，一样害怕着自己把握不了的女孩。我想自己真是懦弱啊，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伤感了起来，为我，为楷楷，也为我们逝去的青春。楷楷走上来拍了拍我：“怎么啦？”我说：“没事，没事，只是天气冷了，我想关关窗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屋里冷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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