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一直为青藏高原上那些偏远荒蛮的地带而着迷。如果你打开地图册,你会发现这片区域的颜色明显不同。青藏高原像地球上一块黄褐色的巨大疤痕,它摆脱了二次元对它的限制,即使在平面的纸张上也像是突起的。而只有当你真正的站在那里,你才能明白缺氧对身体造成的影响,以及无边的荒野给感官带来的冲击。
青藏高原被称为地球上的“第三极”,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区域,它总是引起人们一些遥远而古老的神话一般的联想。但事实上,青藏高原是地球上最年轻的高原。大约在2.8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被称为“特提斯海”。由于印度板块向北漂移,使得这片区域不断隆起,大约在8千万年前,最终脱离海平面,渐渐形成高原。地质学上称为“喜马拉雅运动”。直至今天,青藏高原的边缘还在每年往上缓慢抬升。
当然,首先使我着迷的是这里的独特文化。藏文化是世界上最古老和神秘的文明之一,数千年前,这里就有王国的存在。许多伟大的宗教也发源于此。即使在今天,藏族人也保留着他们独一无二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
但这里的自然环境同样令我念念不忘。我至今记得川西北横断山脉的高山峡谷地带,望不到尽头的荒凉公路,苍苍茫茫的冻土高原上白雪覆盖的村庄。在西藏南部谷地,我享受了今生最美妙的一次温泉浴。那是一座远离村庄的山谷,山坡上有一栋吐蕃王朝时代遗留下来的古碉楼。在一段斜坡上,冒着热气的地下水奇迹般地不断冒出。我躺在水汽缥缈的水坑里,热腾腾的泉水包裹着身体,刺鼻的硫磺气味钻进鼻孔。正好下午的阳光暖烘烘的照耀在这个空寂无人的山谷,我感到自己灵魂出窍,如入幻境。
阿里地区是青藏高原平均海拔最高、人烟最稀少的区域,我曾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夏天。我们的营地建在海拔4700米的荒原上,距离我们两百米的邻居刚刚离开,转移到了别的牧场,他们灰黄色的土坯房子孤零零的留在那里,像是被遗弃的空壳。在黄昏时分,你能看到一群藏野驴在金色的光线下奔跑,远在天边的群山白雪皑皑。这场景正如格雷特尔·埃利希(Gretel Ehrlich)在《狂野的慰藉》中写的那样,“它们张开嘴巴,仿佛在畅饮着无尽的空间”。
是的,狂野之地能给人带来慰藉,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发现。人类建起村庄和城市,聚居在一起,区隔开危险而不可把控的自然。但是人类在建造城市的时候,也给自己建造了一座巨大的牢笼。远离自然让人感到无可名状的失落。而荒蛮之地包含着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强大的力量,它让人感到自己在宇宙间的渺小,从而能够抛下诸多烦恼,重新找回个人在世界之中原本的位置。
这大概就是那些偏远蛮荒之地,也不断吸引着各路旅行者的原因。尽管探险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总会有人想要去那些地方寻找些什么。在远离主流文明的地带,我们会不会遗漏了什么?
我还清楚记得自己这种旅行癖好的开端,那是一次怒江大峡谷的徒步旅行。我受了一个朋友的启发(或者说误导),决定一个人去走走那种“没什么人走的路线”。多年前的一天,我从大理出发,经过六库和福贡,抵达丙中洛。印象中,丙中洛是一个极小的村镇,一条坑洼不平的主街道,两边是老旧的木头房屋。我沿着怒江一直往峡谷深处走去。那时正是夏季,怒江水流汹涌,震耳的轰鸣声在峡谷两岸回荡。我独自在那条江边狭窄小路上走了很久,前后无人,脚边悬崖下是凶猛奔流的浑浊江水,高高在上的是被山体遮蔽的天空。就在那时,在千万年来被河流不断切割成“V"字形的大峡谷中,我感到自己无比孤独又无比喜悦,那种感觉击中了我,如同闪电。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你若是想要找到些特别的东西,你就必须到那些荒凉而偏远的地方去。所到之处越荒蛮,越远离人群,你得到的体验就越深刻。这种旅行正符合一个未被关注的事实:旅行是否难忘,跟当地的手机信号强度成反比。
我是在《纽约时报》的一篇旅行专栏看到这个手机理论的,作者是一个讨厌拥挤人群,喜欢到那些偏远无人之地打发假期的美国作家。这个简单而有效的手机理论指明,对于旅行来说,越是难以到达的地方越有价值。在现代科技尚未侵占的地方,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自然环境和古朴生活,这大概正是一个出门旅行的人希望看到的。
在中国的大公鸡版图上,青藏高原是最适合去验证这个手机理论的。迄今为止,最令我难忘的一段旅行经历,在西藏山南地区靠近印度边境的地方,有一座扎日神山。这座神山原本也是藏族人备受尊崇的转山路线,但自从中印两国发生领土纠纷,麦克马洪线把这条转山路线分割成两半之后,这里的转山活动就减弱了,渐渐变得不为人知,只在附近一带的藏族民间持续着。
我和同伴闯入这片区域,是完全在计划之外的事情。那时我们正在山南地区进行着一场轻松愉快的旅行。我的那个同伴不知从哪里道听来的消息,得知扎日神山这个地方,于是我们就临时决定去。我们原本以为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这趟临时添加的旅程,结果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才到达山脚下的村庄。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们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山谷,像冷酷仙境一般的幽蓝色的湖泊。然而我们却被困在山谷里,没有足够的食物,夜里冻得瑟瑟发抖,双腿陷在山谷中央的沼泽地里。第五天,我们一大早就出发,却走错了路,到夜里十一点时,我们绝望地发现自己迷失在无边黑暗的山谷里。那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吃的,找不到地方躲避严寒。在那些浓稠冰冷的黑暗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我们不知道怎么才能活过这个寒冷而危险的夜晚,忽然间,我看到高处的山坡上有灯光闪烁。那是一队赶夜路转山的藏民。他们救下了两个可怜的迷途羔羊,把他们带到一间石头垒成的营地,生起火来。那个夜晚,在喜马拉雅山脉深深的山谷里,我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感官主义者。我围在炉火旁,冰冻的双脚开始变得暖和,我的双手捧着一碗滚烫茶水,感到十分幸福。
这样的旅行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我们花费时间,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经受折磨,有时还要冒着难以预料的危险。但正是在这样的磨难中,我寻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它让我回归到一种纯粹个体的状态,打开内心深处一些关闭已久的情感。如今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科技飞速发展、心灵却困顿停滞的时代。偶尔远离尘嚣和人群,那些偏远荒蛮的地方,会带给我们最好的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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