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经过这些年在路上的生活之后,我开始明白,一段旅程的结束,是另一场旅程的开端。
在往后的岁月里,你将一遍又一遍回忆起火车启动时微微的颤抖,或者汽车发动机轰然响起的瞬间,你之前的生活告一段落,新的世界徐徐展开,而车窗外不断闪现的行人、街道、楼宇都渐渐远去,退为往昔的一部分。
二零一一年九月十五日,下午五点零八分,我跳上一辆城际轻轨列车,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旅途。
轻轨列车迅速地经过城市郊外的荒地,黄昏正在降临,斜射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亮原本光线黯淡的车厢。
电子屏幕上显示列车的运行速度达到300公里每小时。车厢内旅客不多,空着大半的位置。我在座位上盘腿坐着,把目光投向窗外。列车飞速地掠过农田、工厂、低矮的村庄、荒芜的山丘、孤独的中国移动信号塔。前面有位旅客正在喝咖啡,香气从杯中浮起,随后就一直浮在我的记忆当中。
天边的云朵被夕阳染成玫瑰色,城市林立的高楼在辽阔的天地之中显得渺小。忽然间,一条暮色之中的大河扑面而来,宽阔如平湖的河面上映着夕阳温暖的红光。窗外的景物在不停变幻,就像所有的过往一样一去不返。
即使是多年后的现在,想起这一幕,我依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时间和空间都在飞快地流逝。
02
到达广州南站之后,我乘坐地铁2号线,然后在公元前站转乘一辆公交车。
阿成在公车站台与我碰头。他领着我登上一座天桥,穿过街道到他的学校去。
他们的宿舍就像当年我们的宿舍那样混乱,狭小的房间里有四张高低床,住着八个人,靠墙的桌上摆放着六台电脑,床底下有二十双鞋和四十双袜子。
晚上我们决定到足球场上露营。我们带着帐篷走出宿舍区。已经快到熄灯的时间,白日里喧嚣的校园安静下来,一些灯光从附近的楼房里飘出来落在水泥小道上。篮球场和花园隐没在黑暗中,只辨识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在一个小斜坡上,我们碰到一个走路没声音的黑人留学生,要不是他穿着衣服,我们根本看不到他。
城市里难得有像球场这样平整空旷的地方。天上挂着月亮,星星(可怜的几颗)也露出头来。我们在草坪上搭好帐篷,一边对付蚊虫,一边聊天。直到午夜降临。
华林禅寺
03
第二天我去了华林禅寺和石室圣心大教堂。
这两个著名的宗教场所都位于北京路上下九附近,我想是有什么原因的。北京路这一带是广州的一个商业中心,自古以来是繁华之地。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广州就是个开放的城市,繁荣的商业促进了文化交流,作为当时外来文化的象征,西方的宗教也常常经海上丝绸之路在此登陆。因此,上下九这一片古时的珠江码头区域被称之为“西来之地”。
当我穿过繁华的街道和拥挤的人潮,来到华林禅寺的门前时,只能努力想象千年以前菩提达摩在此登陆的场景。这位南天竺国香至王的第三子,自称是印度佛教禅宗第二十八代祖师,而在中国,他被奉为禅宗初祖。南朝梁武帝普通四年(523年),菩提达摩乘竺密多驾驶的商船东渡中国,不料接连遭遇了好几次风暴,在茫茫大海漂泊了三年(526年春)才抵达广州的绣衣坊。
达摩祖师在这里结草为庵,开坛讲经,宣讲大乘佛法。梁武帝听闻了菩提达摩的名声之后,于大通元年(527年)九月派使者邀请他来建安(现南京)说法,虽然梁武帝笃信佛法,不幸他听不懂这位一头卷发、留着大胡子的僧人所说的大乘佛法。据说这次会面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于是,菩提达摩继续北上,踏着一根芦苇渡过长江到达北魏都城洛阳,后来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传法于慧可,从此以后禅宗开始在中国开枝散叶。
当年菩提达摩在珠江北岸的绣衣坊登陆后,建造了西来庵。后来历经千年风雨,几经毁坏,又几经修缮,改名为华林禅寺。如今这一带是广州的玉器交易中心,沿街满满当当地摆设着摊位,生意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华林寺隐匿在下九路这样繁华的商区里,挂着牌匾的山门掩藏在一棵高大的古树之下,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04
沿着喧嚣的一德路往前走,忽然就看到了圣心石室大教堂那独一无二的、巍峨高耸的双尖石塔。
这座十九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两只尖塔刺进天空的蓝色虚空里,左侧尖塔上的圆形时钟象征着永恒与瞬间。
教堂周围绿树成荫,空气怡人,有鸟儿在树枝上叫,下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烤着这座大石垒成的建筑。一踏进教堂的正门,庄严肃穆的感觉油然而生。巨大的拱形穹窿,几盏大吊灯从顶上吊下来,分叉的小灯像兽爪一样在半空中张开。七彩玻璃窗嵌在巨大的、花岗岩石构成的墙壁上,窗上画着关于耶稣的神圣事迹,当阳光照在这些彩窗上时,那些人物就好像借着光复活了一样。
我在后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整座大教堂里只有寥寥几人。一个年轻的黑人在前排默默地作祷告,一个女子在左侧的座位上读《圣经》。
我坐在这座石头建成的大教堂里,沉浸在这久违的宁静气氛当中。一些无可挽回的往事涌上心头。但是我现在可以用略微平静的心态来面对了。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直到我起身走出去时,那个黑人还在祈祷,那个女子还在安静地阅读《圣经》。
石室圣心大教堂05
阿成决定和我一起去海边待上几天,然后再回学校完成他的毕业论文。
“不如我们徒步走出广州城?”
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是谁出了这个馊主意。总之,我们开始研究Google地图,找到一条通往城外的路线,并打算在城外的高速公路路口搭乘便车前往阳江。
早上九点,我们收拾好背包,就这么出发了。
我们沿着科韵路一直走到临江大道,再沿着珠江一直往西边走去。昨夜下过的雨水把路面浸得很潮,雨在天亮之前就停了,天空半明半暗,阳光正在努力地驱赶乌云。我埋头走着,一个在江边捕鱼的老头向我打招呼,好奇地问我背着这么大的包要去哪儿。
“喜马拉雅山。”我告诉他。然后我们相视大笑。
我们走上了猎德大桥,在桥的中间,我停下来,眺望海心沙和广州塔的小蛮腰。车辆从桥上经过时,整座大桥都在颤抖。
下了大桥,我们到广州塔附近的公园吃冰淇淋。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天气异常闷热,我和冰淇淋都在冒汗。照这个速度,我们得明天早上才能走出广州城。
我们决定坐一辆公交车,到郊区再说。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广州南站下了车,朝着荒凉的公路走去。
我们走过一片荒地,走过一家接一家的园艺种植园,园里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但见不到人,一个人也没有。
穿过一片空旷的野地之后出现了一条小河,有几个人在河边钓鱼。远处有人在河里游泳。
城市忽然消失了。眼前是一派南方夏季的风光,阳光晃眼,炎热逼人,河流在绿色原野上蜿蜒流淌。
一个光着膀子的四十岁男人提着小桶走过来,让我们欣赏他这一天的收获。我数不清里面有多少条小鱼,青灰色背脊,白色肚皮,都瞪圆了眼睛,一开一合地张着嘴吐泡泡。
06
在河边的小亭子里睡了一觉。我们得赶路了。过了河,穿过一片空地,走上公路。公路热得发烫,气浪在路面上翻滚。我们顶着大太阳走啊走啊,大汗淋漓,嘴唇开始缺水而干裂。
猛然发现头顶上一块横幅,写着“佛山人民欢迎你”。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个小时之后终于走到了一个高速路口。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我们赶紧在路边竖起大拇指开始拦车。十五分钟后停下来一辆面包车,司机有心载我们,但是他只到中山。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小车停下来,他可以带我们到江门,但是要付钱。我们继续等,挥舞手臂,却再也没有第三辆车停下来了。
乌云此刻又卷土重来占领了天空。六点半的时候下起小雨来。我期盼着雨马上就停,雨却毫不留情地越下越大。跑到一座立交桥下去躲雨。天很快就完全黑了。此刻我们狼狈不堪地躲在天桥下面,脸上淌着雨水,饥肠辘辘,不知道去哪儿过夜。
来往的车辆亮着灯,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我却要去哪里呢?不过现在可不是埋怨叹息的时候。一辆公车开了过来。我们上了车,到了北滘轻轨站。谢天谢地,一个小时之后还有一趟列车往江门方向开去。现在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只想找个温暖干爽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我来到候车厅外面的走廊,靠坐在墙角。面前是一片荒地,一条公路,一排黑色的树影。不管怎样,我的旅途开始了,不是么?无论之前的生活多么糟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忽然想起她留给我的饼干还在背包里。随后我就记起她临走的那天早晨,我假装没有醒来,而她也就假装不过是出门散步,好像还会回来似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声轻轻的关门声,是怎样重重的叩在那个装睡的人的心头。哎,有什么办法呢,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吧。我们欠下的只是一场好好的道别。
天边雷声隆隆,打着闪电。我拿出日记本,在上面写下:九月十七日,晚上十九点四十七分,我坐在轻轨站候车厅的门口看着闪电,等待从黑夜里开来的最后一趟列车。
西来之地-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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