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将《棋王》中所有关于吃的情节都去掉,那么《棋王》情节如下:
“我”在前往插队的火车上遇到一个精瘦的男孩,男孩对外界的说笑哭泣毫不在意,并且邀“我”下棋;
——男孩的同学大叫“棋呆子”,揭示男孩身份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王一生;
——“我”回忆王一生的有名事迹;
——二人在一次下棋时,王一生聊起他向一个老头儿学棋的故事;
——到达农场,二人分离;
——王一生来找“我”,王一生讲了自己的童年和他母亲的不易;
——王一生与倪斌下棋;
——总场棋赛,王一生拒绝用倪斌的棋换来自己参赛的机会;
——王一生以一战九赛棋,大获全胜;
——王一生念及母亲,不禁落泪。
这样的情节当然也是可以的,并非不能表现王一生高超的棋艺。
但很明显,这样一来,小说的内涵和意义大打折扣,王一生这个人物也会显得单调,读者记住的恐怕只是——王一生是个棋艺高超、孝顺母亲、有气节的“棋王”。
而在阿城的《棋王》中则加入了诸多“吃”的元素,首先,从王一生追问“我”吃什么,到他“惨无人道”的吃相,继而由“我”所讲吃的故事,引出王一生听过的五奶奶讲的故事,就塑造“棋王”这一人物形象而言,“吃”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车轮。
此外,还有知青在农场短肉少油的吃,“我”、王一生、倪斌等一干知青们热热闹闹的吃,大家在去看棋赛的路上一盘盘吞肉直到“肉醉”的吃。就小说情节安排而言,可以说,“吃”贯穿了小说的始终。
而这些有关吃的描写,却并不仅仅是给小说增加趣味的考量,相反,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支撑起王一生“棋王”身份的核心。
首先,吃是肚子的需要。
吃饭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极重要的一环,且不说民以食为天,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人们饮食本就供不应求,再加上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更是日常饮食清苦,人们对于吃得好的渴望自然而然地便体现在这一时代的文学作品中。
试看小说中王一生吃饭的举止——“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吃完之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充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这是家境贫寒所以精细而一丝不苟的吃。
再看知青们抢饭的心理——“吃饭钟一敲就疾跑如飞”,因为“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这是条件艰苦务必全力争夺的吃。
因此,吃是肚子的需要,是对时代的反映。
其次,吃是一种精神需求。
阿城在这篇小说中不吝文笔地对饭菜和人们吃饭的动作进行了细细的描摹(阿城的《峡谷》中描写骑手吃肉喝酒的动作也堪称一绝),比如对知青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描写:
“两大碗蛇肉亮晶晶地端在碗里,粉粉地冒鲜气”,
“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少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内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
“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
“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
“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
“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暂且不说阿城语言表达的功夫,这些对于食物的细腻而又温暖的笔墨,本身就体现了包括“我”和王一生在内的一干知青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即使日子艰苦,他们仍然能够从几块蛇肉、几条蒸茄子和一碗热汤之中找到美好的温情和生活的希望。在乒乒乓乓撕肉和小口小口呷汤的满足感中,他们对食物充满着虔诚和敬意,当然,对生活亦是如此。
因此,吃是一种精神追求,其中蕴含着的更是人生的态度。
最后,吃让棋王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正如鲁迅在《伤逝》中所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爱人是这样,爱物亦是如此,人总得先填报肚子,才有资格去追求自己热爱的东西。
正如王一生说的“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当旁人觉得他“下棋可以不吃饭”,他“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他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信条——“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
从这些细节我们看到,王一生也是需要生活衣食基础的普通人,他的棋艺固然高超被誉为棋王,但棋王并没有被神化,他仿佛是切切实实存在于我们身边的人。
如此,“棋王”之王,不仅在棋艺上,也更在精神上,他对棋的热爱与专一建立在衣食的基础上,因此显得鲜活真实,同时又体现出一种精神的自觉与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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