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是一个很美的小女子。修长的身子，细软的头发，小巧的面孔和天生一副慢腾腾的好脾气，使她常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点长颈鹿式的慵懒和优雅。
我们相识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中学校园。小美独有一种质朴的灵气，淡然随性。她少年时代的理想是找到一个安静的江南小城做个幼儿教师，结婚生子、无欲无求地过上一辈子。读书时，她心思并不放在应试上。在那个集体崇尚数理化的年代，“尖子生”们拼命把精力放在代数、几何这些容易在中考中拉分的科目上时，她悄悄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笔调温润的小文章《绒绒》——绒绒是她养的一只小鸡。
小美语音优美流畅，就是N和L两个音分的不大灵便。她背诵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那句著名的“Ade,我的覆盆子和木莲们”，在她嘴里就变成“Ade，我的覆盆子和暮年们”，黏糊糊的透着娇憨。班里十几岁的男生都希望得到她的注意，常在她做值周班长负责班级纪律时故意捣蛋惹她生气。她气急了就用粉笔把捣蛋同学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又总是趁老师还没来，自己就悄悄用黑板擦蹭掉那些名字。久而久之，没人怕她。
小美模样可人，性格温和，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痴憨气。她常说，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是大学时代，那也是她痴气最重的时候。她会在等地铁时一边嚼着木糖醇，一边淡淡的对同伴说：“你说我把口香糖吐到地铁上，能把地铁粘住吗？”同伴愣住一会继而狂笑，她半天没反应过来同伴为什么笑。
2006年，小美大学毕业留在魔都一家大型建筑国企工作。年少时慵懒散淡的小美，开始了365天无休息的铁人式奋斗；年少时用温润笔调写小鸡绒绒的小美，开始拿起“神奇的鲁班”软件计划起漂亮大楼的骨架结构；年少时梦想着在江南小城过小桥流水日子的小美，开始戴起安全帽出入建筑工地，住各种各样的工地宿舍。
我曾住过她的工地宿舍。那是2008年秋天，我们都还是未婚的城市无产者。我随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驻扎杭州湾南岸，她随她的公司项目进驻周浦万达广场工地。周末我到上海看她，陪她一起加完班，夜里就住在她的工地宿舍。那是一间塞着十几个上下铺位的杂乱房间，一架床铺前的空间仅容转身。由于施工是24小时不间断的，宿舍里不断有人进来、躺下，起来、出去。门整夜不锁，灯整夜亮着。在这间杂乱的工地宿舍，小美的那一方小天地很抢眼——干净的被褥，印着各色花朵和动物。枕头上铺着紫色真丝枕巾，柔滑娇贵。这一袭铺盖，不动声色就能让人看出：它的主人是个热爱生活、善待自己的女孩子。小美的床铺前摆着一架紫檀色的古筝，这在杂乱的工地宿舍中显得格格不入。小美对此毫不介意，她瞅个空还是会坐在下铺床上，抚弄琴弦寄托她的情思。一颗心要多么宁静，才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偷出片刻闲情。柔弱的身影和严酷的工地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和敬重。
小美工作多年后，痴憨气渐渐减少。常忧郁地叹气说“女人是弱小的”。这是她在世事浮沉中得出的无奈结论，而她并没有因为这个结论而放弃积极地生活。她尽力在嘈杂和繁忙中寻找到幸福的点滴滋润心灵，善待比她更弱小的生灵。她在路人的皮鞋底下捡回流浪小狗丢丢，刚毕业的她经济窘迫，去不起宠物医院。她在淘宝上买药和针管，一边哭一边自己给狗打针，奇迹般地治好了丢丢的皮肤病和犬细小。丢丢从此一生只认小美一人做主人。
勤奋的努力让小美很快上海安了家，日子越过越好。2011年，在上海斑斓的夜色里，小美开着车接上我去了已经建成的周浦万达广场。当初那片荒地已经高楼林立，满目繁华。小美兴奋地告诉我这高大的建筑内部这根柱与那根梁的故事。这里凝聚着他们的心血，小美是繁华的建设者之一，我为她感到幸福。
我们约定，希望每次见面时，都有更新更好的生活告诉对方。然而，生活远比年轻的我们想象的复杂。
2012年，小美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是不久孩子被诊断为天生免疫力缺陷，需要每个月去医院注射一种免疫蛋白。小美不再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孩子。我们见面少了，但知道离自己不远的城市有彼此挂怀，心里还是很踏实。
2014年，我随爱人去美国。小美当晚从项目上赶到南京送我，念叨了两句“这下要离的远了”，就在地铁上哭成了泪人。我到美国后不久，小美检查出早期甲状腺癌。得到消息那一瞬间，我理解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所蕴藏的涵义。
小美依然保持着镇定和乐观。手术前她请求医生“请您帮我把伤口缝的好看些，我还要好好生活呢。”手术结束后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身穿医院的病号服，伸着剪刀手，柔软的长发，明亮的笑容，除了咽喉处封了一叠厚厚的白色纱布。小美，她还是那么美丽。我买了一个果蔬清洗机邮寄回国，附了一封信给她。清洗机她没用两次就闲置起来落灰，而把我歪歪扭扭的那封信贴在了进门墙上，进出都能看到。
二十年中，生命在曲折中增加了厚度，生活在波峰波谷中起伏有致。十几岁时，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憨直；二十几岁，我们见证了彼此的奋斗和信念；三十岁之后，我们在磨砺中开始体会到生活的粗糙质地，对自然心生敬畏，对生命充满感恩。
生活的磨练能毁掉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可贵的是，在经历过打磨之后，还能更加热爱生活。保持一颗柔和从容的心，这颗心敢于面对艰辛同时敏于感受美好，即使经历坎坷，也仍然保持着向上、向善、向美的信念。
就像小美，就像所有我欣赏的善良而勤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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