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薄道:“那秃贼满身妖术,不是好人,谁说要帮他?王某天生见了贪官污吏便有气!皇帝老儿正发兵征讨,你一个朝里的侍郎跑去高丽做什么,莫不是高丽国王给了你莫大的好处,你要投敌叛国?”
魏贤宾气得脸上红白变色,太阿剑使得“嗤嗤”有声,怒道:“你是罪不容诛、祸连三族的反贼,哪里轮得上你来指手画脚!”
四个人挤在桌案上,普行、丛万盅的软兵器便施展不开,各自将锁链、软索收回,改为近战。近月见他们蝴蝶穿花一般混作一团,拍手笑道:“热闹!已经很久没这么大开眼界了。”
房善佑见飞爪、链刀都收起来,不再有误伤之忧,从游廊踱进来,远远地站定,叫道:“魏阁老,我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奈何武功平平,连这桌案都跳不上去,就不给你添累赘了。”心中暗想,凭魏贤宾一人之力不知能否胜得了普行、王薄等人,若是能与他携手除去对手固然是好,但眼下事态不明,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凑过去说不定还要受伤,买卖实在划不来,还是看看再说,口中又道:“魏阁老,小心他点你后背!”
魏贤宾的武功本就在王薄之上,“斛斯氏剑”施展出来淋漓纵横、壮阔磅礴,哪用得着他来提醒,也不理睬,向王薄步步紧逼。王薄见他盛气飞扬,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傲气,“大泽竿法”使得颇为可观,一时之间也毫无败相。
近月看得兴起,对萧随道:“萧兄,他们打得如此热闹,我都想找人试试新的‘灵乌刀法’了,不知萧兄用何兵刃?”
萧随道:“他们是性命相搏,可不是闹着玩儿。你要拿我试刀么?我两手空空,除了一个皮囊,哪有什么兵刃?”
近月笑道:“原来皮囊就是你的独门兵器,倒是怪异得很,想必招式也定然奇特。”从怀中取出“月下”短刀向萧随刺来,刀鞘却并不拔掉,“这位郎君,看招!”
萧随取笑道:“你如此爱玩,怪不得令兄担心,派了人四处找你。他定是怕无辜之人落到你手里,平白无故受你捉弄吧?”侧身闪过,将腰间皮囊摘在手中。知道近月虽是玩笑也不敢空手相对,以免让她觉得自己倨傲不恭。
近月口中轻喝:“你既有兵器在手,我可不客气了!”手中短刀迅疾如电,化作半天刀影向萧随压来,正是“灵乌刀法”中的一式“鸿溶难测”。
萧随惊道:“贤弟,你真是奇才,俯仰之间已精进如斯!”
近月嗔笑道:“再精进还不是一样连你的衣裳边儿都碰不到?”
萧随笑道:“你这式‘鸿溶难测’真有波涛汹涌,起伏无定之意,叫人难以躲避。怎奈我所使乃是天地能容的鸿蒙宝袋,看你如何抵挡?”举皮囊向近月头顶击落,使得乃是长沙郡茶陵殷氏的“如雷锤”。
殷氏一族世代贫寒,以制草鞋为生,后辈子弟有叫殷如雷的青年才俊,将一柄制鞋铁锤耍得出神入化,后经高人指点,竟创出一路高明的锤法来。时至今日,“如雷锤”一门仍是湘楚一带名头响亮的大宗派。
萧随、近月二人嘴上虽是谈笑,出招却是丝毫不懈怠。
近月问道:“萧兄,为何你精通这么多天下武功?是一一拜师学来的么?”
萧随笑道:“天下武功虽多,却不是轻易便能拜师学来的。再说,又有谁乐意收一个飘蓬飞絮一样的人做徒弟呢?”
近月使出一式“绝漠冲风”,口中道:“你是蓬絮?我来助你一阵风!”
萧随用皮囊画出几个圈,将她的刀势卸掉,说道:“我这些年四处闲游,见识了不少拳脚器械,我又是个拉得下脸皮的人,遇到高明之士便请他们演练一番,故此杂七杂八记了颇多。”
近月笑道:“高明之士有这么好说话?人家定是败在你手里才不得已而为之吧?你本门的功夫是什么?”
萧随道:“我若是胜得了他们又看他武功何用?贤弟,此中来历不同,日后一件一件说与你听。”手中皮囊兜天扫地划出一道弧线,向近月叫道:“‘混沌初开’!”
皮囊虽轻,被萧随使出来却极具声势,近月不敢大意,手中短刀批郤导窾,竟是游刃有余。
近月取笑道:“萧兄,你既没有师承,乱用别派武功可是江湖大忌。”
萧随道:“哈哈!我今日用这‘如雷锤’只是与贤弟试招,手中所使又是皮囊,算不得冒犯吧?”脸上颜色一转,“我倒有师传的武功,反倒没有随便看来的用着顺手,只怪我资质愚钝,于心大愧!”言罢,若有所思。
近月手中短刀忽地疾风吹雨一般变幻莫测,向萧随击来。萧随躲闪不及,手中皮囊“砰”地挨了一击,连退数步才将短刀余势躲开。
近月见自己刀法竟似脱胎换骨一般,施展出来从未如此得心应手,不禁心中大喜,对萧随更生感激。
萧随神色凝重,将皮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物事来,见它完好无损并未撞坏,才释然放怀,长出了一口气。
近月见他手中捏着一只翠竹雕成的小小吴钩,心中又喜又奇,笑道:“这小钩碧绿如玉、光润欲滴,真是可爱!萧兄,莫非这才是你的师传兵器?”
她本是半开玩笑,没想到萧随竟点一点头,道:“不错,这正是师友所传,如今他已故去有年,我又如何参悟这钩中之道呢?”言语中透出无限怅惘。
近月正色道:“萧兄,我差点失手毁了你的珍爱之物,实在抱歉!”
萧随将竹钩收入怀中,笑道:“贤弟刀法精进神速,是我太过自负,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来,咱们重新比试,我这一式‘极天际地’可颇为厉害!”
近月笑道:“我便用一式‘流波不极’来对你!”手中短刀向萧随右腕斩落。
这一式施展出来如流波飞瀑,因形就势,不拘高下快慢,随敌进退,令对手万难躲避。只听“啊”地一声惨呼,筋骨齐断,血溅数尺。
近月惊得跳开一步,见刀鞘完好无缺,萧随也安然无恙站在自己面前,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是桌案之上陡然生变。普行腰间受伤,虽是止住了血出,却一直隐隐作痛,动转得狠了便似要重新撕裂,鬼爪的功夫自然大打折扣,被丛万盅的“六博毛公刀”逼得连连躲闪,口中短啸也不由得越加尖厉刺耳。
丛万盅口中鼓气,却感觉越来越没有效用,头上汗水直流下来,一颗心被普行喊得躁动不安。他接连劈出三刀,口中恨道:“恶贼住口!有本事便真刀真枪的来比,使这些卑鄙拙劣的手段算什么大丈夫!”
普行被刀招逼得向后跃开,虽身逢窘迫,口中却不饶人,笑道:“你家老菩萨乐意叫便叫,赢得了你便是好手段……”没提防恰巧退在魏贤宾身旁。
魏贤宾正将王薄的乌金竹竿击回,猛然瞥见普行背对着自己退来,杀心顿生,手起剑落斩断了他的右臂。
普行惨叫一声,差一点昏死过去。一跤跌坐在地上,左手兀自抓着铁环,右手套在鬼爪之中,已然坠落尘埃。他一把抓起断手向右臂按去,又怎么粘得住。连试了两次,仰天狂笑一声,骂道:“死猪狗,蠢瞎驴!既不能复原还要你何用!”将鬼爪猛力甩出。鬼爪向庐外呼啸而飞,却恰好钉在一棵廊柱之上,深及数寸,铿然有声。铁环去势不减,在廊柱上绕了几匝垂在游廊之外摆动不已。鬼爪离地丈许,右手仍未脱落,血珠滴落下来,染得地上猩红一片。
魏贤宾得手之后,太阿剑护在身前等普行来拼命,却见他呆坐在地上,面如土灰,毫无动静。
丛万盅向魏贤宾略一拱手,对普行说道:“恶贼,这是你罪有应得!若是不服,绑好断臂再与我较量。”
普行一言不发,躬身垂头像死了一样。丛万盅见他右臂流血不止,怕他真的死了,忙道:“你这道人,快说出天下珠的下落,坐以待毙算什么道理?”
普行突地昂首瞪着丛万盅,一双凸眼血丝密布,怒道:“狗奴,你杀了我吧!”
丛万盅见他神情异样,已不能以常理测度,将锁链抖开,甩出一个链圈将他上身套住,又近身过去锁了个结结实实。丛万盅撕下几条桌布将他伤臂扎上,以免流血过多,死无招供。
普行任他摆布也不抵抗,抬头环视一圈,目光阴冷怨毒,魏贤宾都被他看得心头一颤。
“我记得你们的模样,到阎罗地府做了恶鬼再来报今日之仇!”普行低头看见断臂,霎时痛哭失声,“向海明,你得意了吧!我从扶风出来辗转千里,便是要做出个样儿来,想不到这瞎驴老天都向着你!”
丛万盅眉头一皱,喝得:“到了东都才会将你明正典刑,此刻婆婆妈妈哭个什么!快说,宝珠被你藏在何处?”
普行怒道:“狗奴,那珠子早被你阿爷放到个妥当所在,找瞎了你一双狗眼也寻不到!老菩萨就是不说,你能怎样?”
丛万盅冷笑道:“你既然落在我的手里,自然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识相的便自己说来,不要自寻苦头!”
普行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念道:“本以为有一颗宝珠便可以到别人那里去借势,谁知那些猪狗只是惦记我的宝贝,一个肯真心相助的都没有。一颗天下珠还抵不来几千人马么!”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或许是这两三年他没少了奔波,用宝珠换取几千兵马不知何用。
普行又自言自语道:“听人说罗艺素有反心,在涿郡招徕豪杰,出手阔绰,这才前去投奔……要能换来兵马,向海明,做师弟的便先去剿了你的老窝!却被这狗奴盯上,落在他手里……”声音越来越模糊,如同梦呓。
丛万盅见一时也问不出头绪,干脆先将他锁在一边,等他清醒了再慢慢盘问。
忽听近月道:“眼下只剩四个人一决高下了!诸位,先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房善佑道:“这秃贼已经伏法,这船自然该奔高丽而去,还用比什么?”
萧随道:“房老客,你跟魏侍郎、王兄、迟将军还没有分出胜负,如何便定下来船要去哪儿呢?”
魏贤宾见恶僧已除,少了一个劲敌,心中得意,笑道:“君子言而有信,既有约定,驷不及舌,自然算数!不过,还要看这位王壮士还与我比不比试。”
王薄大手一挥,说道:“不比了!我打不过你,等王某什么时候高兴了再找你较量!”
近月笑道:“方才那僧人第一个说他的生平得意事,如今落得个肢体残缺,身囚锁链,得意失意只在转瞬,不知谁还肯第二个来讲?”
房善佑笑道:“那秃贼本就是大盗,栽在两位官人手里是他活该倒霉,他要总是得意,哪还有我们的好处?江湖漂泊,百无禁忌!我来做这第二位。”
魏贤宾满脸鄙夷,冷笑道:“你是又说你的生意经么?”
房善佑“呵呵”笑了几声,说道:“魏阁老,商贾一行人人瞧不起,却不知商人里自古便有了不起的人物,不仅活着时风光无限,死了也万众景仰。不像今日,我们这些做商贾的马不让骑,细绸衣服也不让穿,烦恼的很啊!”
王薄轻蔑地一笑,说道:“眼下世道大乱,越制了也没人来管!别人都饿死了,你们却衣食无忧,有的是铜钱,还好意思抱怨这些?”
魏贤宾在一张交床上坐下,笑道:“你倒是说说,你这行都有哪些厉害人物啊?”
房善佑道:“别的不说,单论南北两位财神,这名头就够响亮了吧?”
魏贤宾摇头不屑地道:“不知道你所说何人。”
房善佑道:“商贾二圣,南范蠡北子贡,天底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近月道:“陶朱公三致千金,助勾践兴越灭吴;端木赐货殖巨富,存一国变五国,确是名扬天下的大人物。”
房善佑笑道:“他们不都是商贾么!那可是我们的祖师。还有,就连孔先师,拿了束脩变卖学问岂不也是在做买卖?”
众人一听心中好笑,却也一时不知如何驳他。只见他意气扬扬,十分自得,接着说道:“子贡是儒,范蠡是道,我们商贾之人可是与儒释道三家都有不解之缘啊!”
丛万盅看他得意忘形,心里十分瞧不起,讥笑道:“难道佛陀也是你们的祖师爷?”
房善佑故作神秘地说道:“佛陀虽不是我们祖师爷,可他老人家与商贾缘分匪浅啊!我有三问,不知诸位可能答得出来?”
萧随见他说的热闹,心中好奇,说道:“不妨说来听听。”
“第一问: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起身去度化众生,路上是什么人供给他饮食,最先皈依?”
丛万盅心存疑惑,问道:“也是你们商贾?”
近月道:“他既这么问自然不是旁人。释尊去鹿野苑的途中,最先遇到一队商人,他们供他麸蜜,最早皈依。”
房善佑点头笑道:“不错!第二问:佛陀弘道讲经的精舍是谁奉献供养?”说完环视众人。
近月微笑不语,迟青铜道:“你指的祇树给孤独园么?我记得是给孤独长者买了送与佛陀做精舍的,他确是一位富商。”
房善佑笑道:“呵呵,怎么样,我们商贾可是与佛门中人有莫大的好处?可恨那恶僧以怨报德!”说着瞧了一眼普行。
萧随对二人所说不甚明了,问道:“祇树给孤独园有何来历,给孤独长者又是什么人?”
房善佑道:“我只知道这园子是我们商贾一行用满地的金子换来献给佛陀的。”
魏贤宾嗤笑道:“这信口雌黄的功夫倒是各处都有。”
近月道:“是不是信口雌黄还真不好考证了,不过书上所记却是如此。”
王薄奇道:“真拿金子铺地?这得多少黄金?”
近月道:“给孤独长者名叫须达多,是舍卫城中的一位富商,听了释尊说法便发愿要在舍卫城修建精舍。他寻遍全城,只有祇园尽善尽美,于是去求祇陀太子将园子卖给他。祇陀太子道,若你能用黄金铺满园中,此园便卖与你。长者满心欢喜,果然用象队驮了黄金前来,铺至最后只剩一小块空地金尽留白。长者垂头沉思,祇陀太子以为他反悔,便问他如何打算。长者道,自己非是反悔,而是思索何处尚能筹措黄金,必铺满园中为止。”
众人听得心中称奇,心想:莫非世间真有如此巨富之人?
近月又道:“祇陀太子受他感化,心愿将此园献出,园中土地已归给孤独长者,园中树木花果俱是名株佳本,则算作自己的供养。精舍建成,释尊言道,二人同心,共成此处,当名之为‘祇树给孤独园’传示后世。”转头问萧随,“萧兄,我可说得明白?”
萧随道:“受教了!房老客,你那第三问又是什么?”
“第三问便是:僧人商旅自古就结伴混行,佛家有戒律叫僧人对我们好生敬重,众位可知是何事?”
近月听了忍俊不禁,“嗤”地笑出声来,众人莫名其妙,问她所为何事,近月笑不可支,说道:“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房善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戒律乃是三条,令僧人与商贾同行之时,拉屎、撒尿、放屁都要在下风处,不得熏着了我们。”
众人听了也都笑了一场,魏贤宾问道:“他们为何总要与你们同行?”
房善佑笑道:“阁老,这其中自有道理。一是长途跋涉互相照应,二是过税道关卡之时,僧人例不收税,让他们帮着将货物带过去,我们免了税钱,他们落点好处,彼此都有的赚。”
迟青铜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许多门道。”
房善佑志得意满,说道:“一买一卖看似简单,学问却深得很。我们也是一颗心八瓣使,花几分心思挣几个血汗钱。若论起挣钱的本事,跟魏阁老、迟将军这样有权有势的比起来,我们可就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了。”
迟青铜怪道:“你要说别的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行伍之人,如何做得了贩卖之事?”
房善佑摇一摇头,笑道:“不然!迟将军,难道你不知道八百大梨的典故么?”
[本章完]
注:
1、刘焯是学识渊博的通儒,他在公元600年著出的《皇极历》,精准举世无匹,直到《崇玄历》出现才超过了它,那时已经过去将近300年了,魏贤宾所说“十世之内无人可及”竟然成真。
2、冼夫人经历了梁、陈、隋三朝,是岭南众望所归的首领,被人尊为“岭南圣母”,大业九年的时候她已经去世十一年了,享年九十岁。
3、常骏出使赤土国事见于《隋书》卷八十二,赤土国在现在的马来半岛上。
4、建国门之乱见于《隋书》卷三:“大业六年春正月癸亥朔,旦,有盗数十人,皆素冠练衣,焚香持华,自称弥勒佛,入自建国门。监门者皆稽首。既而夺卫士仗,将为乱。齐王暕遇而斩之。于是都下大索,与相连坐者千余家。”
5、房善佑所说僧人帮忙偷税、放屁躲在下风口等事散见于《四分律》《摩诃僧祇律》等佛教经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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