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将那飘落之物捡起,原来是一张折叠的麻纸。麻纸外面本来裹了一层防水的油布,跟锦衣一起被太阿剑划开了,这才从魏贤宾怀中脱落。展开来只见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圆圈、方框之类,有的还填了黑红黄不同的颜色,用线连成几十个弯曲奇怪的图形。
近月问道:“这是什么?”
魏贤宾道:“与你何干?既有心伤我,就不须多问!”
近月笑道:“我划了你一剑,虽没有伤你,也算替郑可当报了仇,白鬼辛由就怪不了我。”将太阿剑掷于地上,又瞥了一眼那麻纸,“你以为闭口无言我便看不出这图纸的底细么?”
魏贤宾见自己性命一时无虞,暂且放下心来,暗想:“这小娘子颇为聪敏,难缠得很,不能胡乱应对,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免得言多语失。”干笑了一声,说道:“近月姑娘,你见识出众,自然瞒不过你。不错,这是一张星图,乃是已故太学博士刘焯的遗墨。”
近月一惊,问道:“怎么,刘焯竟已故去了么?”
魏贤宾道:“士元公已在三年前病逝。”
房善佑躺在地上甚是难受,叫道:“刘焯又是什么人?这位姑娘,能不能早点解了香毒?我们都会感念你的好处。”
近月不加理睬,痛惜道:“刘焯乃不世出的奇才,虽是性情疏傲,却为天下第一的博学通儒。经史算术、星相律历,无一不精,天文历法更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此公一死,人间少一张平子!”
魏贤宾道:“不错!士元公确实可比汉时之张衡。他呕心沥血所著《皇极历》精准无伦,恐怕十世之内再无人可及。”
萧随对星相一窍不通,只是曾经听人背诵过《丹元子步天歌》,据说是一位号叫“丹元子”的神秘隐士所作。他一时好奇听了几回,打算问出丹元子的下落竟一无所得。那口诀琅琅上口,倒是至今还记得几句,什么“天辐两星立阵傍,将军阵里振威霜”“农家丈人斗下眠,天渊十黄狗色玄”“十二两头大似井,阵下分布羽林军”“左畔九个弯弧弓,一矢拟射顽狼胸”之类,生动有趣。
此时从后面看近月手中的星图却发现全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听人说须得先定北极次分中宫后识星官,可那图里圈点框线足以百数,眼睛都花了也毫无半点头绪,自己记得的那几句歌诀也不知如何派上用场。
只听近月说道:“你这张星图三垣不清、四象含混、星宿无章,怎么看怎么觉得似是而非,这会是刘焯所绘?”
魏贤宾见她目光灼灼,似要被她直看到心底里去,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会起疑,但这确是士元公所作,夹在他那卷《稽极》之中。他将星图画得如此潦草杂乱,或许自有深意,我反正是一窍不通,近月姑娘若是喜欢就拿去探究一番。这虽是士元公的遗物,魏某宝爱非常,小心收藏在身边,但此时受制于人,比起挨上一剑,我还是割爱保命要紧。”
近月见纸上所画虽不似星图却也一时看不出异样,不屑地道:“谁会抢你的东西,刘焯的星图便了不起么?还你便是!”将麻纸甩到魏贤宾怀中。
魏贤宾手不能接,眼看着麻纸滑落到脚下,暗中着急,只盼莫要一阵风吹到海里。
王薄叫道:“近月姑娘,你这一剑之仇也抵消了,还有没有别的事?我这手脚就跟丢了一样,十分不自在,脸上身上汗珠流下来痒不可耐,再不解毒我可要喊萧兄弟给我抓上一抓了。”
近月笑道:“王君,你怀中揣着百两黄金就不怕别人抓痒给你抓去么?”说得王薄仰天大笑。
萧随将月麟香投入炉中,不消片刻,众人就觉得清香入体,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不由得心中大喜,伸臂抬腿活动血脉,普行和房善佑也从地上爬起来。
近月笑嗔道:“萧兄,那一段月麟香我是叫你随身佩戴,以备时需,你怎么如此轻易便烧了?用昨夜燃剩的这一截岂不也够了?”
萧随见她手中捏着那段剩香,神色间略带惋惜,知道她一番厚意自己却没有领会,心中惭愧,说道:“贤弟,你将这一段赐与我吧。”
近月笑道:“这香贵得很,等你把方才所费的照价赔给我,我再赠你不迟。”
丛万盅拔起案上龙环刀,见刀刃也被太阿剑削出几个缺口,苦笑道:“迟将军,咱俩的兵刃可以做一对儿,当锯子用了。”
迟青铜向近月、萧随施礼道:“多谢二位援手,姑娘救命之恩迟某铭记在心!”其他人也纷纷拱手致意。
魏贤宾将麻纸重新裹了贴身收好,锦袍破开一时更换不了,只能草草掖住,心中暗恨。太阿剑捡起来持在手里,向普行沉沉地说道:“那位僧人,你存心借刀杀人,若不是我们命大早死在你手里,这笔账咱们怎么了结啊?”
众人回想方才经历,恨这恶僧惑术害人,也都怒目而视。
普行一双鼓眼直直地看着魏贤宾,冷笑道:“魏侍郎叫申屠阿将在座的扔进海里又作何讲呢?贫道与你半斤八两,不过依样画葫芦,谁都别充好人!”
丛万盅怒道:“不如将这两个恶贼连同那老狗船汉一起锁了,听凭众位发落。”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挂铁链,“哗啷啷”抖得直响。
王薄道:“不错!贼秃、狗官、市侩无赖,都不是好人!我与你联手对付他们。”
萧随道:“二位且慢!我还有句话说。”向那僧人普行问道:“扶风桑门向海明是你什么人?”
普行一惊,一双眼睛在萧随身上看了几回,问道:“你怎么认识他?他与你有何恩怨?”
萧随道:“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仅此而已。”
普行脸上神色不定,对萧随提到的向海明似是心存芥蒂,恨恨地说道:“看在死去师父的面上我应该叫他一声师弟,可他尖酸刻薄,师父一死就将我们赶出扶风。他倒是风光得很,听说都快要当皇帝了,风流快活!可怜同门三十几个师兄弟孤魂野鬼一样浪迹江湖,无依无靠。向海明如此绝情,我们自然也与他画地绝交,再无瓜葛。”
王薄说道:“怪不得向海明风生水起,如此红火,想必他也会迷惑人心的本事。今日领教,确是了得。”
普行道:“要论起醍醐惑心术,我是从心眼儿里佩服我那位好师弟,他比我们都会讨死鬼师父的欢心,将诀窍法门都得了去。我这点微末道行比他是差得远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各位这么轻易就醒过来,倒让贫道自己身处困地。”
魏贤宾冷笑道:“这年头天下大乱,连阿猫阿狗的都要造反做皇帝,看来杨家的天下是坐不长了。”见太阿剑上还有斑斑血迹,掏出一块白帕从剑颚一拭到底,头也不抬地说道:“今日免不了一场大战,太阿啊太阿,想不到你会在此饱饮人血。”
房善佑道:“诸位,咱们不要什么事都动刀动剑的好不好?天下无物不可以买卖,无事不可以商量,能说话解决的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他要前去高丽,见魏贤宾与自己同路还武功了得,若是众人混战,魏贤宾一旦失手,剩自己一人不免添许多麻烦,故此一时不愿失了这个依靠,“我跟魏阁老方才被申屠阿要挟要各出十两金子,如今既不受他摆布,先前的出价便算不得数。咱们既是去处不同,干脆各自说上一说,分一个先后,让这船挨个送到岂不是好?”
迟青铜道:“涿郡渔阳倒是一路,与辽东、高丽可是三个方向。咱们既然冒着海禁出来自然为的不是尘垢秕糠的小事,定是各有紧要之处,如何分出轻重缓急,又先去谁那里呢?”
萧随道:“我跟近月姑娘此行有变,目前随遇而安,不拘去处,就看你们几位如何定出次序来。房老客说得对,打打杀杀对谁都没有好处,若是公平起见就抓阄掷投子,凭手气论输赢。”
丛万盅道:“我虽有王令却是对人不对地,我就不跟你们五位争了,我看掷投子主意不错。”
房善佑笑道:“好好好!我最爱五木之戏,呼卢喝雉最能消遣烦闷。就是没人陪,我自己都要掷上几把,投子也是片刻不离身侧,诸位请看!”说着从褡包里摸出五枚光滑油亮的樗木投子来。
魏贤宾皱着眉头道:“我此去高丽乃是为了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近月笑道:“魏侍郎,樗蒲掷彩也不尽是儿戏,你不知道后燕慕容五木之祥么?”
王薄问道:“什么慕容五木?掷投子还有什么说道?”
近月道:“五木指的是这五枚樗木投子,人人尽知自不必多说;慕容则是指后燕皇帝慕容宝。慕容宝流落长安之时,曾以五木起誓,说若是樗蒲有神自己日后能得富贵便让自己连掷三卢。祷告已毕信手而掷,果然连得三卢,慕容宝日后也果真做了皇帝,这就是五木之祥。”
魏贤宾道:“也有你这一说。”
房善佑对魏贤宾连使眼色,说道:“魏阁老,咱俩都去高丽,你就信我一次,让我掷来跟他们三位比一比手气。”
王薄道:“既如此那就来博上一博,房老客,你的投子你先来。”
房善佑笑道:“那怎么行!我的投子我使得惯了,若是一上来就掷出个贵彩岂不是压了后面的手气,各位也会说我作弊取巧。还是你们三位来吧。”说着将投子伸到王薄他们面前。
迟青铜说道:“我运气向来平常,在前在后都一样,这次就来打个头阵吧。”抓了投子在手中搓了两搓,向桌案上掷出。
五枚投子两头尖尖,丢在桌案上滴溜溜乱转,片刻之后都力尽横倒。众人眼珠不错地盯着,此时一见无不扼腕而叹。
原来每枚投子都染成黑白两面,黑色一面画上牛犊图案,白色一面画上雉鸡图案。掷出之后若五枚全黑则为“卢”,四黑一白则为“雉”,皆为贵彩,“卢”为最高。其他三黑二白、二黑三白、一黑四白、五枚全白则等而下之,皆为恶彩。
迟青铜掷了个三黑二白,甚是可惜,只见他苦笑一声,说道:“也罢,涿郡也好,高丽也好,到了下船再做打算也就是了。即使耽误了,也不过‘风尘染却头如雪,独与苍天唱《黍离》’。”众人见他神情惆怅,不知所为何事。
王薄拾起投子,说道:“该我了。”双手捧了晃了几晃,一把撒出,五枚投子飞速转了几圈,倒在案上,是一黑四白。
王薄“嘿”地叫了一声,骂道:“丧气!白费我这许多手力。”
房善佑对普行道:“阿练,你来吧。”
普行也不理他,似是对这投子不屑一顾,心不在焉地捡起来信手一丢,只见四枚投子依次落下,皆是黑色,只剩一枚仍转个不停。
房善佑神情紧张,小声咕哝道:“想不到竟是碰上了个中高手”。
众人凑热闹高声叫喊:“卢!卢!”,只有房善佑嚷道:“雉!”那枚投子终于落定,是白色。普行面有不悦,狠狠瞪着房善佑。
王薄喜道:“涿郡渔阳咫尺之隔,高僧若是赢了岂不是与我赢了一样,哈哈!”
房善佑笑道:“掷定离手,普行道人,你手气不错,竟是个贵彩。这可为难我了,今日若想赢你可就只有抛出个五色全黑了。”
普行道:“谅你也没有这本事!”
众人心中纳闷:这僧人手法娴熟,难道这出家修行之人也好博彩之乐么?
房善佑笑眯眯地将投子挨个握在手里,嘴里叨叨念念,张手一掷,竟真是五色全黑,是一个“卢”。
魏贤宾笑道:“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厉害的!”
房善佑还不曾答话,普行已一掌击在案上,将投子震得乱颤,怒道:“投子必是被你这瞎驴做了手脚,别人看不出,却休想瞒过你阿爷的眼睛。这次算不了数,重新来过!”
房善佑并不生气,满脸堆笑道:“重新来你便赢得了么?”将投子抓在手里重又掷出,还是一个“卢”。
普行更是恼怒,将投子一枚一枚接连拗断,扔在房善佑脸上,怒道:“你这猪狗,还说没有动手脚,一掷就是卢,哪有这么凑巧!”张开大手向房善佑颈上便扼。
魏贤宾连发两掌将普行击退,说道:“方才既然已经说定掷投子定输赢,现下胜负已分便须认赌服输。这位道人,你自己运气不佳却怨得了谁?若是不肯罢休,你说该如何了结?”
普行先是中香毒,后被飞刀削掉耳垂,方才又樗蒲不胜,一肚子火气早憋得无处发泄,此时见魏贤宾拦住自己,不由得怒火如焚,双眼暴睁,撮口长啸。
啸声穿云裂石一般直逼得众人掩耳后退,申屠阿也被惊醒,觉得耳膜都要被他震裂,忍着肩腿伤脑袋痛也将耳朵堵住。
魏贤宾被他突如其来的啸声震得头痛欲裂,真似三魂缈缈、七魄悠悠,又要被他惑心术拿了去。知道这僧人武功应不是自己对手,却偏偏有着许多邪魔外道的手段,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萧随笑道:“哈哈!看来我一时玩笑出的这主意不惹人喜欢啊。普行道人,你的啸功厉害,魏侍郎功夫了得,这又该如何决断呢?”
丛万盅道:“迟将军,我听说南方海边时兴立鸟蛋比胜负大小,是也不是?咱们既然身处海域,天上又有众鸟群飞,这木兰飞羽舟上找几个海鸟蛋应该不是难事,咱们不妨也玩上一回岂不应景?”
魏贤宾嗤笑道:“比鸟蛋和掷投子又有什么分别,就算分出来先后,还不是会有人不服气。”
近月忽道:“我倒有个法子,既不比力气也不比运气,不用在热天里上蹿下跳流血流汗,也不用抓耳挠腮心急眼热。”
王薄喜道:“近月姑娘,赶快说来听听!”
近月笑道:“我这法子虽好,却有一个缺憾,就是会口干舌燥,颇费饮水。”转身向申屠阿说道:“申屠船主,还要劳烦你叫人收拾一下,给诸位斟一些水来。”
申屠阿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这趟买卖注定要赚不到钱了,各位都不是好相与的,算我时运不佳又翻错了眼皮。”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下飞庐去叫人来伺候。
房善佑在他身后叫道:“你只要将我们舒舒服服送到地方还会少得了你的好处?记住莫再耍花样也就是了。”
近月说道:“今日变故频发,太阳未斜,适才欢宴之人已或死或伤。在座的即使毫发未损也如经大劫,磨损了心气,再争斗下去也无非如韩卢逐逡,得不到好处不说还会更添烦恼。倒不如换种心思,说一说平生得意之事,在这天海之间一舒胸臆。我与各位没有恩怨,也不会偏袒屈就,就由萧兄、丛君品评,我来定夺,谁的得意事最为精彩便叫这船听谁的使唤,各位意下如何?”
迟青铜方才掷投子失利就不奢望能先往自己的去处,此时听了觉得也无不可。王薄是个天真率性之人,有新的热闹自然欢喜非常。魏贤宾、房善佑、普行平日里称心如意惯了,哪受过今日这些挫折,气恼填膺,知道眼下也争不出结果,不如且走且看,慢慢想制胜的手段,谋定后动反倒更为妥当。
近月见众人没有异议,正想说话,丛万盅忽道:“依我看,这次就由高僧先说。”
普行翻眼皮盯向他,说道:“凭什么让我先说?”
丛万盅道:“我一见念佛诵经的僧人心中就觉得亲切,恨不得都抓来问个仔细,难道出家修道之人还怕多让人亲近么?”
房善佑笑道:“你就不怕再中了他醍醐惑心术?”
丛万盅道:“我双手能动,觉得不对自然堵上耳朵,难道高僧惑心不成还会持刀来逼我听么?”
普行听他话里有话,心中一动,大声道:“好,我便先说,看你有何指教。”
迟青铜道:“近月姑娘,你还没有定下规矩,如何才算胜出呢?”
近月道:“既是得意事么,自然是自己最风光最想炫耀于人前的,没有一定之规,只看哪个更热闹好玩。”
萧随笑道:“贤弟这个主意好!咱们就按十分得意、十分热闹、十分有趣来考较,三个‘十分’自是最高,每少一分则落后一筹,如此自然能分出高下。”
丛万盅道:“好好好,规矩既出,高僧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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