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万盅大喝一声,举刀就劈,普行并不闪躲,张鬼爪向刀身便抓。丛万盅料不到他有此一手,只觉得龙环刀猛地一顿,已被鬼爪握住。普行竟是十分力大,再加上鬼爪构造精巧,龙环刀一经入爪便被抓牢,刀爪相磨“咯吱吱”直响。普行左手铁环趁势向丛万盅右肋空虚处推击,口中叱道:“撒手!”
丛万盅见铁环来势如风,自知只需撤身一跃便可轻易避开,但如此一来龙环刀恐怕就要落入恶僧手中,自己没了兵器要胜他更要难上加难,只好双手拼力一夺,将刀硬生生抽回,在鬼爪中擦出一溜火光。紧接着腾身后跃,铁环却已触及肋下皮肉,一时间疼如火灼。
一出手即受挫,丛万盅心中暗悔自己轻敌,以为这恶僧凭的是妖术害人,想不到武功竟也了得。不敢再小觑他,定一定心神,龙环刀换了路数,轻似飞雪,疾若流星,围着普行周身要害翻飞飘舞。普行见他招式大变,再想用鬼爪夺刀出奇制胜已非易事,也屏气凝神,沉着应对。
二人绕着桌案曲折进退,地上交床横七竖八,甚是碍事,都施展不出十足的功夫,一时分不出胜负。普行焦躁万分,怒吼一声踢飞脚下交床,纵身跳到桌案上,一把扯碎上衣,袒露出胸膛臂膊,叫道:“这猪狗船上憋气得很,姓丛的瞎驴,来上面与你家阿爷战个痛快!”又连起数脚,将花瓶、香炉一一踢走。
丛万盅冷笑道:“上天入地奉陪到底!”也跳上桌案。
近月向萧随问道:“萧兄,看这丛校尉的刀法,轻灵迅疾,倒与我们田横岛的‘灵雾刀法’神似,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萧随道:“贤弟你方才施展的是‘灵雾刀法’么?那就与他这‘六博毛公刀’颇有些奥妙不同。”
近月喜道:“萧兄,愿闻其详。”
萧随道:“丛校尉所使乃是盛行于梁郡的‘六博毛公刀’,据说是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赌徒毛公所传,我猜测多半是后人杜撰假托。这刀法外露轻灵,内藏狠辣,讲究的是起刀须‘迟’、运刀须‘疾’、着刀须‘狠’,打一个后发先至、一击而胜,便如红眼赌徒以命相博一般。丛校尉却练得偏了,专走轻灵一路,倒是好看得多,威力却打了折扣。”
近月道:“他是王府校尉,脂粉膏粱见得多了,自会沾染些风流习气,刀法练成这般纯熟已属难得。萧兄,天下武功竟都逃不出你的法眼!我那‘灵雾刀法’,萧兄有何见教?”
萧随笑道:“恕愚兄直言,贤弟的刀法我却没听过。若是我没有记错,东海郡郁洲宗有一路‘灵乌刀法’倒是与贤弟的相仿。”
近月若有所思,说道:“我跟家兄习练这‘灵雾刀法’时还在年幼,是家父一位好友所传,莫非我们听错了他的口音……”
萧随道:“‘灵乌刀法’乃是郁洲宗第三任掌宗任伯略所创,他目观沧海,心有所悟,苦心数载才创出这超群绝伦的刀法,名字则是取自好友的赠诗。”
近月眼光闪动,喜道:“你可记得好友是谁,哪首赠诗?”
萧随笑道:“我哪有你这么好的记性!小时候随先母学诗文,也是念不到两句就头脑发困,肚里根本就装不下几句,自是记不得这些。”见近月惘然若失,心中不忍,苦思片刻又道:“数年前我见过一位前辈施展‘灵乌刀法’,与郁洲宗世传颇有不同。据他所言,郁洲宗门人弟子已是练得偏了,失了刀法本意。他为我讲解‘灵乌刀法’来历时倒是念过那首赠诗,我只能想起有‘灵乌翼’‘飞尘’‘波浪’什么的,其他可是全然不知了。”
近月口中念了一遍,豁然有悟,击掌笑道:“萧兄,我知道了!那赠诗之人是作《广绝交论》、注《世说》《汉书》的刘峻刘孝标,刀法取名于其中一句‘上转灵乌翼’。”
萧随笑道:“对,好像正是这一句。”见她重又思索默念,眼中光彩流动,每有所得便双手轻合,如此者三,之后粲然笑道:“萧兄,我懂了!我所学‘灵乌刀法’确是已失本意。‘上转灵乌翼’指的是海水澎湃可蔽日月,想来定是郁洲宗后辈传人不知名字来历,望文生义只求迅疾,却忘了这刀法的本源是沧海。”
萧随道:“正是,那位前辈也如此说。郁洲宗传承百年,知道这来历的恐怕也没剩几个,我也是偶然得知。如今天下纷乱,许多文章武功散失,宿儒剑客困顿,还不知有多少绝学真传将会面目全非,徒留其名。”
近月道:“如此说来,刘峻诗中‘轻尘久弥飞,惊浪终不息’才真正道尽‘灵乌刀法’的诀窍!刀法意在沧海而非灵乌,须像海水一般容藏无穷,变化万端——轻似飞尘、满若繁星、势如惊雷、巨拟天岳。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萧随既惊又喜,说道:“贤弟你果然聪颖无双,愚兄叹服!”
近月轻轻一笑,眼波潋滟,说道:“萧兄,我只是会意,真正与刀招融会贯通还要你多指点才是。”
萧随见她巧笑顾盼,清雅动人,心中刹那间如沐春风、如卧云絮,说道:“贤弟不妨将刀招一式一式演出来,我虽不会练,那位前辈所演招式倒是还记得十之八九,我将不同之处相告,你再自行参详琢磨。”
近月聪慧过人,又能过目不忘,一遍“灵乌刀法”演完,已将萧随指点的刀招了然于心,跟刘峻诗句互相印证,顿时觉得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近月额头微汗,脸现红晕,笑道:“等见了白鬼辛由便让他见识见识我这‘灵乌刀法’,看他练了这么多年错的还自以为是、自矜其能,羞也不羞。”
萧随心中暗笑:你不也是同样练了多年不得要领么?
忽听普行大喊一声“着!”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他手中鬼爪竟已脱手飞出,抓在丛万盅左臂上。原来二人武功不分伯仲,丛万盅一时失手竟被普行乘隙而入,占了便宜。
普行一阵狂笑,说道:“你倒是再挣脱来试试。”说着左手握紧铁环,右手挽住鹿筋软索向怀中急拉。鬼爪猛然受力又是一紧,爪尖五柄利刀刻入皮肉,深可及骨。
丛万盅左臂受制,鲜血淋漓,疼得他汗如雨下,挥刀向软索便砍,那软索是以鹿脊筋、人发、蚕丝编织而成,十分强韧,一时竟斩不断。
普行纵声长笑,叫道:“瞎驴,再挣得久了,你半条臂膀便被切断,还是跪下求饶吧!若是求得老菩萨怜悯心起,慈悲怀开,一刀砍下你的脑袋,岂不也是解脱了你的苦难?”
丛万盅忍住剧痛,左手反撩,打算抓住软索,右手刀同时刺向普行胸腹。普行早有防范,软索一抖,鬼爪张开又撤回到右手中。丛万盅猛攻几招,突地抽身后跃,等普行回过神来,他已将左臂草草捆扎停当,先前那挂铁链也擎在手中。
普行笑道:“耍什么把戏?你不妨试试祭飞刀,或许能伤得着我。”
丛万盅冷笑两声,将铁链一端扣在龙环刀刀环上,原来铁链竟有锁扣可以与刀相连,成为链子刀。众人一见颇感新奇,只见二人不再像方才短兵相接,都改成了软兵器远攻。飞爪、链刀上下翻飞,半空相击火花四溅,打在桌案、廊柱上木屑、布丝纷飞,风声呼呼直将众人逼到游廊中去。
萧随对近月道:“原来如此,我说他刀环上为何没有系腕的绳套。”
原来,龙环刀通常在刀首铁环系有或布或皮的挽手带,拢在手腕上以防刀柄意外脱手。丛万盅常用链子刀,嫌它套摘麻烦,就故意解了去。他链刀上的功夫竟是十分了得,怪不得铁链从不离身。链上铁环“哗哗”细响如雨,龙环刀如同长了眼睛,伸缩自如,翻卷如意。
普行将铁环换到右手,舞动飞爪专向丛万盅要害下手,恨不得三两下就置他于死地。鬼爪五指可曲可伸,施展出来含着流星锤、飞叉、绳钩多种不同招式,变化莫测。
二人相比还是丛万盅略擅胜场,虽没有伤到普行,却将他身上衣服割出几道裂口。
丛万盅口中叫道:“恶贼,还不入我彀中!”抖动铁链,龙环刀立在半空旋转如轮,将普行上身尽数笼罩在刀锋之内,刀后铁链一圈一圈像层层绞索紧随而至。
普行心知此中厉害,若是用鬼爪抵挡龙环刀,铁链便会将自己锁住,若是只击铁链,手臂就会有被斩之虞。不得已,只好纵身上跃,躲开他这一招。
丛万盅手中一顿,登时将铁链抖得笔直,龙环刀竟直立竖起,向普行下腹刺到。
普行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奇妙的变招,自己身在半空动转不及,只好仓促间将鬼爪向铁链抓去。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龙环刀虽是被鬼爪所阻,还是刺到了普行腰间。普行“啊呀”一声从半空跌落,腰间细链已被划断,朱红葫芦从身上甩出,正滚到房善佑脚下。
房善佑弯腰将葫芦捡在手里,还没有说话,却听普行大叫道:“还我葫芦!”手中飞爪向房善佑扑面便抓。
房善佑一惊,缩头躲闪,双手不自主地举起葫芦抵挡。普行“嘿”了一声硬生生将鬼爪收回,从桌案上翻身跳下,冲到房善佑跟前,将葫芦劈手夺过,“啪啪”连打了他几个耳光。
房善佑不及防备,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经火辣辣地肿起寸许,头昏脑胀,瞪眼怒道:“秃贼,你——”
普行凸眼圆睁,面目狰狞,口中叫道:“怎地?”左手拎着葫芦捂在腰间,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染红了下衣。
房善佑见他凶如恶鬼,不想此时便翻脸动手,咬牙切齿,狠狠地道:“好,好!打得好!”
丛万盅见普行已被自己重创,心中稍宽,笑道:“恶贼,你伤重在身,已是万难逃脱,还是乖乖地俯首就擒,跟我回东都伏法受诛去吧!”
普行疼得面色铁青,怒道:“你阿爷只是一时失神,着了你的道儿,有本事便等我扎上伤口重新比过。”
丛万盅一手执刀,一手挽铁链,笑道:“好啊,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普行将五条衣扯下,扎在腰间,所幸伤势虽重倒一时害不了性命,想再次纵身跃上桌案,腰间伤口立时痛彻心腑,血流不止。他踟蹰片刻,向近月道:“小娘子,你刀伤药借来一用。”
他素日蛮横惯了,有求于人也不知行礼客套,以为说一个“借”字便是莫大的谦恭。
近月见他双目如电,直瞪瞪地盯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这位高僧,我与你素昧平生,既说是借,不知你拿什么来抵来还哪?”
普行眉毛一挑,又强压下火气,冷冷地道:“老菩萨身无分文,连上船的钱都是客店供奉来的,如何抵还?”眼珠一转,又道:“也罢,这宝贝抵给你吧!”将手中葫芦抛给近月,“等我杀了这狗奴,从他身上翻到的钱物尽数拿来赎还。”
近月方才只是随口取笑,想不到他竟当真,见朱红葫芦飞至,上面鲜血沾染,皱一皱眉头,伸三指捏住铁链接在手里。
“你这葫芦有什么稀罕,也能拿来抵我的灵药?”近月将葫芦上下左右看了一番,见它周身光滑,一道伤疤裂纹都没有,倒是端正精致。
房善佑对普行怀恨在心,嘲讽道:“说不定这道人将皇帝的宝珠藏在里面。”
近月摇一摇头,说道:“方才迟将军和丛校尉都说了,那颗天下珠大如鸡卵,这葫芦浑身一丝裂痕都没有,葫芦口又这么小,如何放的进去?”自己既已接了这抵物,只好从怀中掏出瓷瓶,却不知如何递给他。
萧随见普行赤着上身,手上衣服上尽是血污,知道近月不肯与他接近,笑道:“贤弟,他既是对这葫芦如此看重,自有它的道理,对别人一文不值,只要他自己爱惜,事后拿合适的物事来换也就是了。”从近月手中轻轻接过“三犀刺角粉”。
近月喜道:“多谢萧兄代劳,只须撒一撮予他便是。”
萧随将药粉倒在普行手里,普行尽数涂抹在伤口之上,重又用衣服裹住,不消片刻,就觉得清凉凉地痛楚大减。
迟青铜说道:“近月姑娘,不知能否也给丛兄弟一些?”
近月笑道:“好啊,那你们又拿什么来抵,拿什么来还呢?”
丛万盅叫道:“迟将军,我不妨事,何必有求于人呢!”
迟青铜道:“我愿出金钱,不知道近月姑娘要价几何?”
近月道:“我又不是卖药的!你出了金子铜钱说不定还要被黑心的船主抢了去。你若是跟这道人一样,有宝贝叫我看得喜欢,给你一些又何妨?”
迟青铜叹道:“如此,我便将此物抵与姑娘。”说着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本折纸的册子来。
近月奇道:“这是何物?”
迟青铜道:“这乃是我一番心血,是此行辽东要呈献于至尊面前的。”
近月看那折册封面上题着三个字,是“治乱策”,问道:“好大的题目!迟将军,想必里面是修齐治平的良谋,匡复社稷的韬略喽?”
迟青铜道:“岂敢岂敢!不过是迟某这几年小小心得,如何称得上什么韬略。若能补朝臣遗漏,备天子参考,于愿足矣。”
近月道:“如此说,我就先收着,等我赏玩够了,自然还给二位。拿来吧!”扯下一片桌布打算将葫芦和折册都包在里面。
“且慢!”迟青铜也扯下一片桌布,将近月手中葫芦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与治乱策一并交于近月,“姑娘赏玩之后还请用帕裹上,莫要沾染了血污。”
近月见他对这折册如此宝爱,心中好奇,说道:“既是迟将军呈给皇帝的心血之作,我倒是不便乱看了。”将白帕展开要将折册裹上,偶然有一页张开,见上面点线交织,竟跟魏贤宾那幅星图神似,不由得“咦”了一声。
丛万盅得了药粉,心中感激,向迟青铜拱手道:“迟将军,你我不过相识两日,你便倾心相交,如此厚意丛某没齿不忘!”将臂伤处置已毕,精神抖擞,朗声道:“凶僧,我今日定要将你擒拿归案,你还有胆来战么?”
普行瞋目怒吼,纵上桌案,手中鬼爪张开如刀扇,向丛万盅掷去,口中又发出啸声。丛万盅链刀上的功夫本在他飞爪之上,奈何听得普行口中短啸连声,脑中就如有钢锥铁锤敲击一般,心烦意乱,刀招顿时为之一滞。
“这秃贼实在是可恶!”魏贤宾眉头紧皱,用双手堵住耳朵,其他人也纷纷掩耳后退。
普行凭着啸声占了先机,只见那鬼爪寒光闪烁,神出鬼没犹如巨蝠,绕在丛万盅身子周围连连进攻。丛万盅一时不能反守为攻,身上接连挨了几爪,被抓的碎衣乱坠,肤血飘飞。
普行两眼放光,大笑道:“狗奴,老菩萨今日便一爪一爪将你血肉抓尽,看你只剩一副骨架如何回东都!”
迟青铜替丛万盅暗自着急,但他是在捕盗捉贼,自己出手相助不知是否妥当,只能等他性命攸关之时再行搭救。听着普行呼喝,忽地想起海边渔民常用的一个法子,赶紧向丛万盅喊道:“丛兄弟,鼓气入耳!”
丛万盅张嘴深吸一口气,摒住呼吸,两腮鼓胀,耳中顿时觉得清净了许多,心神既稳,普行飞爪便不能轻易近身。
魏贤宾心中烦躁,怒道:“这秃贼如此鼓噪,实在可恨!”挺太阿剑向普行夹击。
普行破口大骂道:“你这狗官,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与这狗奴联手杀死你阿爷,你好跟那肥猪同去高丽,是也不是!”房善佑听了气得两腮肥肉乱颤。
王薄一见也冲上桌案,伸乌金竹竿将魏贤宾拦住,对普行道:“这道人,我敬你敢闯皇宫是个豪杰!魏侍郎,双打一算什么本事,咱俩再比划比划。”
魏贤宾本意便是趁机将普行除去,少一个难缠的对手,这船便可以奔高丽而去,想不到王薄又来阻挠,新仇旧怨一股脑涌上来,恨得咬牙切齿,太阿剑分心就刺,叱道:“你来找死!”脑中一转念,冷笑道:“嘿嘿!你与秃贼同去一处,怪不得要来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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