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春红
近乎痴狂的喜欢马蜂菜。
一场春雨,田野变得精神了,水灵了,似乎还有种被洗涤过后的香胰子的味儿。快嘴嫂咋咋呼呼地从院门前经过,娘递给我一个烂兮兮的竹篮子“去,跟你快嘴嫂到地里掐马蜂菜去。”我知道又有好吃的了,赶忙丢开手里的跳绳去撵快嘴嫂。娘和快嘴嫂总是用马蜂菜做馍馍,而且都做的非常好吃。马蜂菜馍馍,我们的土话叫马蜂菜托。菜托瘦而长,整个吃的话,一只手不好拿,需用手托着吃。这大概就是菜托名字的由来吧。至于这种菜为何叫马蜂菜,娘的解释简单明了:“被马蜂蛰住了,肿老高,用这菜一糊就好。”
初春的马蜂菜,绿莹莹的,闪着光,个顶个的牟足了劲伸展着枝叶。它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哪个部位都是最嫩的,所以无论掐它的顶部还是根部,都新鲜无比。快嘴嫂说马蜂菜可厉害了,旱也旱不死涝也涝不死,有光它也活,没光它也长。田间地头能找到它,荒园子里破屋子旁也能见到它。快嘴嫂还说,吃马蜂菜能长寿。这种说法有什么根据快嘴嫂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快嘴嫂只说老辈人就是这么说的,不由得你不相信。
做马蜂菜托,娘喜欢做发面的,快嘴嫂却喜欢做死面的。发面的需用发酵粉和面,待面发后再做。死面的则不然,和好面后,略等一下(娘说这是让面醒一醒),然后把面揉劲道即可做。娘和面从不用前街代销点里卖的发酵粉,而是用她自治的酵头。娘把酵头叫做曲蛋子,其实就是一块用棒子皮包好,挂在堂屋门框上风干了的面团。从酵头上抠下一小块来泡在水里,抓几把面搅一搅,这一步骤叫兜引酵。引酵发好了,倒入备好的面粉里,加水,在面盆里和成面团。在等待面发的这段时间里,娘把马蜂菜洗净、控水、切碎,放进菜盆,然后加一些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也无非是盐,油,少量葱花和两三个鸡蛋。小时候家里穷,根本没有美味的佐料。盐,不是现在的精盐,油好像是棉油,能打两三个鸡蛋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了。哪像现在花椒面茴香沫或十三香,味达美,香油等等各种调味品让你根据自己的口味任意添加。葱花可以多放,鸡蛋可以多打,只要你喜欢,你就能调出你喜欢的马蜂菜馅儿来。即便那时候添加的东西很少,我依然觉得那是最好吃的。娘把马蜂菜和加入的东西均匀调拌好,一切准备停当,只待面发。如此,颇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气势。娘下的面剂子不大,但擀的皮却是大而薄,放的馅儿又多,卷好,捏严,生马蜂菜托就好了。那种美味呼之欲出,令我垂涎三尺。马蜂菜托在将熟未熟之际,香味就从锅里溢出来。熟透后,在掀开锅盖的那一瞬间,香味更是撒着欢儿地满厨房里乱蹿。熟透的马蜂菜托个大,黑胖(那时的面不如现在的面白,可是比现在的面好吃),仿佛一个大胖小子,煞是喜人。娘让我给快嘴嫂送俩,没出门呢,快嘴嫂用大海碗盛着她做的死面的马蜂菜托来了:“婶子,这刚出锅的。尝尝俺的死面的。劲道不,香不,手艺咋样?”娘还没尝,快嘴嫂就连珠炮一样问了好几个问题。没等娘回答,就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接过准备给她送的菜托。娘和她都开心的笑了,笑的心照不宣。
马蜂菜做成菜托,这一吃法就这样牢牢地盘踞在我的幼小的脑海里,使之成为一种经典吃法。直至现在我还是这样固执的认为。其实它的吃法还有很多种,比如凉拌,蒸窝头,做粥等等。然则这些皆不能打动我,唯娘用它做菜托让我百吃不厌。娘的马蜂菜托有酵头的陈年老味,就像娘的沧桑岁月越咀嚼越让人心动。马蜂菜托里的鸡蛋是娘喂养的老母鸡下的,老母鸡只吃粮食或打野食从不吃饲料,鸡蛋就有大自然的味道。马蜂菜托有如魏晋时期的嵇康,慵懒,散着田园范儿,因了土鸡蛋的催化,田园范儿更浓了。
娘和快嘴嫂是不知道马蜂菜还有一个大名的,后街会唱洋琴的瞎三爷却是知道的。瞎三爷虽然只有一只眼却颇能识得几个字。每见快嘴嫂咋咋呼呼说马蜂菜怎样怎样时,他便咳两嗓子(瞎三爷开口说话必先咳两嗓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它有大号,叫马齿苋。以后务必说它大号,切记。真乃头发长,见识短。”快嘴嫂一脸的不屑,在听到他的第一声咳嗽就转身走开了,瞎三爷的话只能是她背后的风。此时的瞎三爷像极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之人,瞎三爷是用唱洋琴的腔调把马蜂菜唤作马齿苋而穿得比任何人都破烂的人。我是有点喜欢这位现代孔乙己的。他确实比任何人显得脏乱,但他好像的确懂得很多。见有愿听者,瞎三爷来了精神,又如孔乙己教人写茴香豆的“茴”有几种些发一样于我开始教化了:“马蜂菜,学名马齿苋。其味酸,寒,无毒。《唐本草》记:主诸肿瘘疣目,捣揩之;用汁洗紧唇,面疱,马汗,射工毒涂之瘥。”瞎三爷越说越起劲,可是却突然停了下来,好像他唱洋琴唱到紧要关头时就要卖关子——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见我仍痴痴的听着,他很满意,接着说:“《本草经集注》曰‘马齿苋又名五行草,五方草,以其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名之也’《食疗本草》曰‘明目,亦治疳痢’。马齿苋乃君子草,恶劣之环境如之奈何?古人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用于马齿苋当之无愧呀。”瞎三爷向我说着马蜂菜的诸多好处,拿腔作势,真如他唱洋琴一般唱的忘乎所以,渐入佳境。我倒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更让我感到有趣味的还是他的神态和腔调。
回家问娘何为主诸肿瘘疣目,捣揩之。快嘴嫂正和娘拉呱,听我这样问,大呼小叫地训斥:“甭跟他学瞎跩洋文。就是能消肿,治瘘疮。把马蜂菜弄烂了糊屁眼儿上。”我正诧异于目不识丁的快嘴嫂的超强领悟力,就听到背后有瞎三爷的咳嗽声。“怎是跩洋文,此古文也。真乃头发长,见识短!来,过来听《蜀本草》、《千金方》对马齿苋作何注解。”快嘴嫂撇撇嘴,冷笑一声,有些厌恶的走开了。娘让我跟着瞎三爷多学习学习,然后她也笑吟吟的走开了。我早没了刚才的兴致,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他有板有眼地唱洋琴版的马蜂菜。
长大些,也像瞎三爷一样能认的几个字了,从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上看了关于马蜂菜的介绍,对它的认识更进一步。快嘴嫂说它很厉害,旱不死,涝不死。其实就是说它适应能力极强,耐旱,耐涝,对光照要求不强,任何土壤均可生长,所以它遍布我国的绝大部分地区。瞎三爷说它是君子菜,并高度称赞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快嘴嫂说的是一个意思,只是一个说的通俗易懂,一个说的深奥费解。不过究竟还是瞎三爷比较有学问些,他知道马蜂菜有好几个名字,还知道它有那么多药用价值。快嘴嫂只知道它叫马蜂菜,只知道用它消炎或糊屁眼儿上治瘘疮,其他的概莫能知。
马蜂菜和娘做的马蜂菜托伴我走过孩提时代。现在,每年初春,马蜂菜刚刚露出嫩绿的小芽芽,我就开始关注它。这种关注满足了我舌尖上的要求,满足了我对母爱的深深体会,也满足了我对于已驾鹤西游的瞎三爷和定居外地的快嘴嫂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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