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想要抓住梦的尾巴,被超质量黑洞生生拽走的感觉却还残留在胸腔。非常遗憾,我一点儿也记不住我的梦了。
“非常遗憾,我一点儿也记不住我的梦了。”接起零零作响的固定电话后的第一句,我这么说。
双脚轻轻搭在床沿,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我不可遏制地将一只手插入发丝。电话那端女子的声音很甜美,带着我曾经爱慕过的女孩的声调,但毫无吸引力,如同流水线生产的劣质草莓味巧克力。也有道理,大洲上有成千上万的接线员,每天他们都要不厌其烦地给上百人打电话,问着同样的呆板的问题,若我也是其中一员,怕是工作一个月就要试图自杀了——
窗外对面大厦的玻璃被阳光映照得闪了一个光点,直射入我的眼帘。好吧,这是一个预示。不要想,永远不要想。我把手覆盖在眼睑上。
“请您务必要想起一些什么,这很重要。”
“非常抱歉……”
“请您务必……”
我投降了。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任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回忆起梦境的内容。我知道结果是什么。那个接线员从未流露出一丝的不耐烦,只是一遍遍重复那些话,当然,也要加上“您将会被剥夺创作权力”这类的带有威胁色彩的话语,只是语气还是激不起一丁点水花,就像他的声带是被程序编码过似的。
那次我尝试钻空子,胡编乱造了几句话,描述了一幅带有奇异阴郁色调的画面。那其实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干的事,天知道那时我有多厌烦!说实话,我受够了日复一日的顺从,对我来说那毫无热情可言。刚说了一句我就遭到了预示,楼上有弹珠声传来(事实上楼上从不住人),但我没理。说第二句的时候,窗外有女人的尖叫声,可我铁了心想要破一次例,就完全无视了所有林林总总的预示,一次性说完了自己编造的梦境。噢,你不会想知道这件事的结局的,那是我一辈子、不,下辈子都不想回忆起来的几个日子。
打那之后,疑虑时不时造访我的脑子。既然他们知道我说的梦是假的,就表明他们知道什么是真的。可他们为什么就一定要我们亲口说出来呢?甚至在我们自己都忘却了的情况下?
我只知道凯库勒在梦里发现了首尾相接的苯环的结构,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成为一个改变时代的伟人,日常的创作不过是画几幅小画,找几条利物浦的小街转几圈,在弥漫着大同小异的面包糠的香气中打几个喷嚏,听几支披头士的曲子,大多数时候连阳光的尾巴都抓不到(都怪这里是该死的英国)。我就是这样寻找作画的素材的,走过的路少,眼界狭小,注定不可能成为伟大人物。那些人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先生,我们在每个人身上花费的时间有限。”
劣质草莓巧克力又发话了,一成不变。好吧,这让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特殊的一个,大洲里每个人每天都要接受这样的讯问,强烈的自我意识是没必要的。我只得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
闭上双眼开始冥想,冗杂交错的思维犹如缠在一起的线团,我看得到头,找得到尾,可是中间还是一团纷乱。记忆像是被人系了死结,隐藏在线团里,我不确定……
“呃,有深海,不是普通的颜色,混了金色……好像有个女孩,或许是个长发的男孩,发丝漂浮在水面上……”
很奇怪,这些话是被我一气呵成说出口的,但我保证这次不是编的,起码不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愿编造的谎话。
“请继续!”说不定是错觉,可我分明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语调的波澜。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更多的了。”
“好的,感谢您的配合。”机器人般的告别。
世界需要艺术,需要一些崭新的事物。可是一旦人们脑子里的想法多了,便会纷争四起。有时候世界毁灭并不需要原子弹,需要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口水。
艺术家或者拥有创作能力的人需以被监视作为代价;其他人以监视他人或者在流水线工作维生——不能用维生这个词,毕竟他们收入可观。
这是从我三十岁那年开始的,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一群人闯进我家,打翻花瓶,任由黄玫瑰在木质地板上无声啜泣。我因为爱好而仿制的梵高的画作也被撕成了碎布条。我选择了做创作者。
只不过现在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面包糠的味道顺着窗户缝进来了,我从床上捡起一条黄绿相间的毯子就围在了身上,趿拉着拖鞋走下楼梯。
“Michelle, my belle...”哼一曲萦绕在脑海许久的小调,我感到愉悦。向右看去,苏珊阿姨正在院内兢兢业业地修剪花草,而左边有一棵芒果树长得正盛。今天有阳光,努力吸取养料吧小芒果们。噢,今天该开车去超市购置一些生活用品的,可是道路上同样型号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车实在令我厌烦,我……
突然眼前一黑,思维戛然而止。
白光,很刺眼。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挣扎着睁开眼睛。纯白的房间。除了这几个字我想不出来任何词汇来更好地形容我所处的空间。
墙壁开口了:“我们认为纯净的白色可以投射人的内心。”
我强装镇定,不想承认自己被吓到。因为这声音不是从某个特定地点发出来的,而是一整个笼罩我的墙壁发出的共鸣,我仿佛正处在母亲的子宫里。那声音没有任何特色,连接线员都不如,接线员虽是声调无起伏,声线倒还是各异的,可是墙壁的声音就像把200个男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了,有点儿像两个街区外的花店老板,也有点儿像到了月底就拼命砸门收房租的凶恶房主。
冷静了几秒,我抛出两个问题:“我这是在哪?我犯了什么错?”
“鉴于您今早向接线员反映的梦境情况,我们极有把握认为您的思维已经不可控。金色长发的女孩已经不存在了,您却记起了她,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为了您的人身安全,我们一致同意将您隔离的决策。决策由大洲人类思维管理署执行,我们拥有最终解释权。”
我反复咀嚼这几句话,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个笑话!那只是我的梦,梦是没有逻辑的,更不会是什么征兆。“记起”这两个字让我迷惑,我从未见过她,更不必说认识她了。这只是一个梦,毫无逻辑的梦。
等等,思维不可控?作为一个创作者的我怎么会被控制思维?意识到了这点的我一瞬间浑身冰凉,手脚开始发麻。
“先生,请您冷静,您知道我们的苦衷的,创作很难控制,如果不采取一些措施,只要有两个人有自由思维,这世界就不会这么和平。”
那不是和平,那是无聊。我这才明白,围绕我的整个世界都是个巨大的骗局。三十岁之前的记忆果然是任我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了。那些人想得到什么?我知道了,他们并不想得到什么,梦境,只不过是每天更新的监测手段罢了。在这个刺眼的白色房间,我已经摆不出任何表情。
“期待您走出房间的那一天。”
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文/云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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