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闽南人,每次想到奶奶,用普通话的“奶奶”总是让我有生涩别扭的感觉,直到有一回在一本台湾人写的书里看到“阿嫲”,一道光闪过,是的,是的,就算是在文字里,也该这么称呼。
一直想着要为我的阿嫲留点文字,可是,当我提起笔来,心里又觉得空虚,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三四年前,我在一所偏远的中学里教书,那时候,我的心里经常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愁绪。套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喜怒,没有爱憎。虽是平安,走在上下班的路上,经常会有一种没来由的无可归依感笼罩全身,我经常失眠。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我依然圆睁着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阿嫲,在我们搬家之后的那么多年的时间里,伊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会寂寞吗?外面风大雨大,伊的头上只有片砖片瓦,更何况还有台风过境的日子,伊会害怕吗?就在那一天晚上,我突然觉得以前一直记着的一句话“寂寞梧桐锁清秋”,这说的不就是我的阿嫲吗?
阿嫲一辈子少言寡语,在我们很小的时候,阿公就去世,父母外出打工,我们三姊妹在阿嫲身边长大。印象中,阿嫲对我们三的教育似乎就只留下了这么几句话“女孩子,吃饭要有吃饭样”,“吃饭皇帝大”,“女孩子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
伊十几岁结婚,嫁给了已结婚生子中道丧妻的阿公。阿公脾气暴躁,很快又有了孩子,伊的婚后生活想来也不是很幸福。从没有想过问问阿嫲,才十几岁的她怎么就会答应嫁给年纪大她那么多的阿公,而且阿公又是二婚。只是在很小的时候,阿嫲糊金纸(这种说法应该不是很准确,就是用浆糊把锡箔粘在金纸上,经过加工再用来烧给菩萨),晚上的时候,伊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帮忙,倒会听伊说起伊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小时候,父母曾把伊送人,后来伊的养母早逝,伊又被送回家,因此不怎么受重视疼爱,经常干活,经常被欺负等等。
伊自己做衣服,在90年代,用的是那种的确良,或者比的确良更差的布,先用彩色粉笔画出衣服的轮廓,裁好,用针线粗粗缝一遍,用米浆水泡着,晾干,这样才会干硬笔挺。再用针线细细地缝,所得便是成品了,穿在伊的身上,很合身。自己做的那些衣服伊就一直穿着,好多年,好多年。
有一回,和阿嫲一起上山种地瓜,在半路上看到一种树木,刚刚冒出叶子,嫩嫩的,青绿青绿的,伊说,这是香椿叶,以前经常吃的。于是我们也采了一些回家,洗净,拿来炒,味道竟还不赖,有一种奇异的味道。这种奇异的有点香有点臭的香椿树叶的味道就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
大四下学期,我在继续读研还是就业工作之间徘徊,一直等到五年教书合同签订下之后,我做出了最终选择。伊很高兴地跟我说,我们家终于也有人吃上公家饭了。
有一回周末,我从学校回来,对阿嫲说好久没有吃到山药排骨汤了,好怀念啊!阿嫲第二天早上来叫我,说山药,排骨已经买好了,中午去伊那吃饭。我就到阿嫲家帮忙煮饭,不料做到一半,堂嫂过来找我说我家里来人了。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同事。后来,阿嫲叫我过去吃饭,那天很大的阳光,天很亮,阿嫲站在厅堂里,神采奕奕,人显得很白,耳朵很大,耳垂很长。我同事笑呵呵地说,“您老人家真有福气,您老肯定高寿啊!”
后来我把工作给辞了,选择了来福州上班。在那段漫长等待,没有任何消息的日子里,我在家带孩子,阿嫲经常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你,看着儿子玩耍。我从来不知道,阿嫲的内心有多么的忧虑,在伊看来,放着好好的书不教,非要跑到离家那么远的福州是有多么的不可思议。直到有一天我收到通知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伊才神色一松,对我说,这下可以放心了。之前真怕你那边工作辞了,这边又没有消息。万一两边都没了,那怎么办?
来福州上班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和妹妹打电话,听到妹妹说,阿嫲生病了。打电话问爸爸,知道是喉咙不舒服,吃不下饭。阿嫲身体一向硬朗,很少生病,以为这回只是小事,很快就好了,我也就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再过两天我又打电话回家,阿嫲的情况似乎没怎么好转。那几天有一种很奇怪的念头萦绕在脑海,不回去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于是,星期六早上,我和小潘先生急急往家赶。
下午我在老房子里看到了躺在一楼临时搭建的床上的阿嫲,才生病不过几天,伊的脸颊就已经消瘦下去了。我拿起阿嫲的手,手背青黑,针孔清晰可见。那时候,我说不出话来,我问伊说,想不想吃东西。剥了大约2颗葡萄给伊吃,伊咽下去了。可能是因为难受的缘故,阿嫲有点喘气困难,轻轻地呻吟。
可是到了晚上,就接到爸爸电话说阿嫲快不行了。我记得,骑在摩托车后座上,那晚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好冷。
很多很多的人赶来了,那些出嫁了的不再年轻的侄女,那些已在远方安家落户的亲人们,有些已许久不见,有些已很少联系,,,,,,他们说,阿嫲是个备受人尊敬的老人,因为她的勤劳,因为她的坚忍,因为她的待人和气,在农村,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后来听邻居说,阿嫲生前曾说过,上楼梯的时候感觉没有力气,喘不上气来,有时候竟然要用双手支撑着才能走完;说她不行了,日子估计也不多了。可是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却连一个字都没有从阿嫲的嘴巴里听过。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后面几次回家,只要阿嫲一有听说,都会赶过来看看,最后一次还拿着一串橘子,说是邻居给的,特意留下来给我儿子吃。
阿嫲一辈子清苦,一辈子自尊自强自立,伊爱子女,但从不麻烦子女,即便亲近如我们。
我知道,在阿嫲漫长的一生中,很多回忆属于过去,我们没办法参与。也也许伊的大部分岁月是饥饿与冻浖,看得到番薯签与芭蕉头,但那里有伊的甜蜜。
我的阿嫲叫刘忍,伊活了8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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