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续讲了好几天《春江花月夜》,此夜我就站在长江边,忽然感慨为什么那些深邃的终极之作,比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比如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都一定作于长江边,都一定要和长江这条母亲河、母亲江息息相关呢?
千年而下,真是“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一联既承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而来,又开启了下篇“诗言情”的深情与婉转。当然,这里顺带交代一句,“江月年年只相似”,还有一个版本是“江月年年望相似”。“望相似”的版本呢,语意较和缓,而“江月年年只相似”则把“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意境,以及和明月的相比,那种在时空的主宰面前,凸显生命主宰、灵魂主宰与精神主宰的力量,表现得更淋漓尽致。那么根据《春江花月夜》全诗九组转韵的这种结构特点,前四组的月与人,尽显“哲思之美”。从“但见长江送流水”接下来的五组二十句则尽显“情思之美”。
这五组写的是月光照映下的游子与思妇。第一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是总写游子思妇离别之苦。“白云一片去悠悠”是说 “浮云游子意”,游子像那白云一片远远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上独自忧愁。“青枫浦”应该是在今天湖南的浏阳,这里应该是游子思妇的离别之地。这个“胜利”的“胜”在古诗词中大多读作平声的“shēng”,“不胜愁”就是无穷无尽的哀愁。两句既然各写游子与思妇,接下来的一联依然如此,“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扁舟子”既有零落、漂荡江湖之意,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叶扁舟尽显江湖游子飘零之感,而明月楼上月华如水,照见思妇相思无尽。
接下来四组则分写思妇与游子,结构与总起的这一组是完全相同的。两组先写思妇,承接“何处相思明月楼”而来。诗云“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这一组诗句是说,可怜楼上那不停移动的月光啊,应该照耀着离人的梳妆台吧? 你看那月光丝毫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所谓穿帘过户,帘卷不去,且又照映在她的捣衣砧上,欲拂还来。这里的月光和“空里流霜不觉飞”,和“月照花林皆似霰”的月光,竟有几分不同,竟让思妇产生出几丝埋怨来。就像晏殊《蝶恋花》里说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既然不能卷去、不能拂去,这因相思而生的恼人的月光,那就换一种思维吧!这恼人的月光,所谓“千里共婵娟”,所谓“明月千里寄相思”,不也照着千里之外的思念的人吗?于是思妇的心中开始响起这样的心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既然如此的相思、相望却不能相闻,那就让我化身为那月光,化身为那似霜、似雪、似霰的银白色,在这样相思的暗夜,千里逐波,去你身边,去照耀着你,去陪伴着你,这是何等的痴情啊!我不由得想起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却觉得:相濡以沫,何如相“望”于江湖。把庄子忘记的“忘”,改为“此时相望不相闻”的“望”。愿像月亮一样,远远地望着你,哪怕人生之路泥泞满地,哪怕万里行程沧桑满野,即便不曾拥有,却仿佛陪伴过你整整一生。这种“相望于江湖”,不也是一种满满的深情吗?你看那鸿雁啊,不停地飞翔,但永远不会飞出这无边的月光,你看那鱼龙在江水中欢畅,激起波光粼粼,让月华遍洒大江。如此一来,思妇对月光的埋怨又变成了纯洁而纯粹的深情,无所不在的月光、月华,又终将成了她深情的寄托。
可是漫漫长夜,可是漫漫长夜月过中天,连月亮也开始要暗淡了吧!于是另一种人间的无奈与悲伤袭来,诗人的笔触转向游子。“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游子也在悲伤啊!昨夜梦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的是春已过半,自己还不能回家,一江春水带着那春光将要流尽,连此夜江潭上那纯洁美丽的明月,都开始沉沉向西而去。这种时光一点点地流逝、一点点地推移,而在它们的背后,人世间的伤感、相思与深情,一点点地堆积,一点点地沉淀,就在这一点、一点、又一点里,属于人之为人的人性与情感,愈发鲜明、愈发浓郁,鲜明到如在目前,浓郁到比月光、比江水还要缱绻,还要缠绵。
于是最后的伤情如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的“斜”这个字,我们在前此很多遍地提到,如果它在押韵脚字,就要读作“xia”,所以“江潭落月复西斜”;但是如果不押韵脚字的话,我们就可以把它读作“xie”,因为现在统读字音表里,这个字只有“xie”这个音。你看那斜月西沉,竟然要慢慢的藏于海雾之中,而碣石与潇湘的离人,他们的距离无限遥远,不知在天涯,在海角,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几个像我这样的游子,等趁着这月光,踏上回家的路。人生苦短,遗憾、伤感无处不在,唯有那西落的明月,摇荡着离情,把最后的月华,洒满了江边静静伫立的树木。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月华,真如苏东坡《前赤壁赋》中的箫声,既能“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到此第二部分借月华而写游子思妇之情,终于几近完美,而且“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既写游子思妇之相思,也同时写尽明月之下,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当落月摇情、月华满树,人世间纷纷上演着生命的故事、深情的故事,这不也正是“人生代代无穷已”的另一种表现吗?所以第二部分要写月华下的情思之美,为什么要选游子思妇呢?因为诗人要表现深情,而相思、而游子思妇,则是自古以来最常用、最能体现深情之美的题材。
回头来看全诗,我们就可以明显地看到,这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它整体上有两大部分:前四组写了人与月的生命思考、哲学思考,写了月华下的“哲思之美”;而后五组,则演绎了月华之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写了明月下的“深情之美”。当然全诗的线索是以明月的“月生”、“月照”、“明月当空”,然后“明月西斜”,乃至最后“月落西沉”为线索,所以月亮是这首诗表面上毫无疑问的主角。可是写月亮的诗篇实在太多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为什么独独《春江花月夜》,它写明月就能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呢?有人说这是因为它表面写月,其实写的却是人。但那么多写明月的名篇,其实不也是情景交融,因月写人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些写月不都是写人吗?诗歌本来就是情景交融、因情见景、因景生情,明月背后当然是人之为人的各种情感,那为什么《春江花月夜》中的月与人,就能成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解答我们在一开始提出来的,为什么《春江花月夜》这首名作,在由唐至宋、由宋到元、到明初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八九百年的时间里不为人所重视。就是因为这首《春江花月夜》,它写的不是一般的情景交融,不是一般的因情生景、因景生情,它写的也不是一般的借月怀人,或者一般的望月怀远。事实上这首名作真正的主角,既不是表面形式上的月亮,也不是与月相对的人,而是伫立在月与人背后的“生命”!
有人可能会说,生命的主题其实不就是人的生命吗?前面所言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和后面所说的游子思妇之深情,不都是人的生活、人的生命吗?有必要把它区分开来吗?哎,非常有必要!因为这里的人、人生和月亮都是显性的,而“无穷已”与真情、深情真正的根源,都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那个“生”字。生命所孕育,不仅月亮、春江、潮水、花与夜,与这世间的一切,为这种生机所孕育,甚至每一个人、每一个族群、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明,也都是这种生命力的展现。生命这个母题,它的价值与意义,并不止于人,而要理解生命的母题,理解月与人背后的“生命”主角,是需要经过漫长的时光的沉淀的。
换句话说,月亮的主题,包括人生的主题,人情、人性的主题,它们都是显性的,很容易在一种时代氛围里脱颖而出。所以李白也爱写月,在盛唐的时代氛围里,则被惊为天人!而生命的母题则是隐性的,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是在一个更大的时空里、更高的思维角度中触及到生命的本质。
所谓“诗言志”,一首好的作品,或偏于言情,或偏于言志。就像总体而言,唐诗擅长言情,宋诗擅长说理,但又能有怎样的诗篇,能把言志、言情,能把感性与理性的思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呢?所谓春、江、花、月、夜,这些不过是意象而已,张若虚借助这些意象,既鉴出月光之下生命的思索,即哲思之美;又鉴出月华之中人世的悲欢离合、生命的真挚及深情之美。确实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再难找出像《春江花月夜》这样的一首触及到宇宙生命本质的诗来。正是因为有这种生命本质地触及,所以“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悟,完美契合了大唐的精神、盛唐的气象。而“落月摇情满江树”的缱绻,又让生命如流水般、如月华一般,在时光的长河里尽显深情。尤其是这种哲思之美、这种深情之美、这种对生命本质的触及,张若虚信笔写来,他的姿态,他的心境,竟然是如此的平静而舒缓。而这种风格与初唐以来的沉痛剀切,与前此“王杨卢骆”的“不废江河”,与后此,与后此边塞田园、李杜巅峰的盛唐气象都大相径庭。
闻一多先生在他著名的《宫体诗的自赎》里说:“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相比较于“王杨卢骆”的狂风暴雨,与刘希夷的哀悔、颓靡,闻一多说只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是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触及到明月与人生背后的宇宙,触及到永恒,触及到生命,这其实也是《春江花月夜》为什么在当时不被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自初唐而盛唐,自“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到刘希夷、到陈子昂,擎起诗文变革的大旗,到边塞、到田园、到李杜,终于迎来盛唐的气象,这一切需高蹈者的振臂一呼,需有力度的四方响应,于是才能见大唐的面貌,才能见盛唐的气象。可是在这转换的节点上,有一个平淡冲和的身影,有一个平静内敛的诗人,他站在扬子江边,以一种更宏大的生命视角、宇宙视角,甚至是一种更高维度的眼光,去触及、去思考、去展现生命与永恒。况且他所站立的地方,远离那个时代的中心,他不在长安,他不在洛阳,他不在终南山上,他只在无人注意到的扬子江边,自然更为人所忽视。
虽然张若虚也名列“吴中四士”,但他的生平没有多少资料流传,可见在当时的文坛、当时的诗坛,他的重要性确实为时人所忽略。另外,我们从他仅存的另一首《代答闺梦还》也可以看出来,其实张若虚的创作风格,还是有着典型的齐梁宫体诗的某种特点的,但他并不在朝,并不位居高位,即使在宫体诗中也是边缘。在那个格律将兴、盛唐将来,诗人们正在与腐朽的宫体诗作战的呐喊时代,张若虚这样一个本来有着宫体诗烙印的边缘诗人,在遥远的边缘地带,平静地独立江畔,看着明月、看着宇宙、看着沧桑,思考生命的情与致,思考生命永恒传序的力量,他的视野之阔达、之深邃,甚至超越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仿佛无所不包的大唐。于是这种平静与深邃,很容易就被他身旁的那个时代所忽略了。所有的狂飙突进,所有的复古革新都与他无关。而他虽然在仰望明月,却又像在俯视苍生,用他福至心灵的感触,写下这样一首平缓又舒畅的《春江花月夜》,写完搁下笔转身而去,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苍茫里。于是接下来,中国文学史开始用一个又一个的一百年,来沉淀、来蕴藉、来等待这样一首如同“斜月沉沉”藏于海雾之中的《春江花月夜》。
终于经历漫长的时间沉淀之后,它的光华如同他的诗一样,渐渐地、平静而平缓地显现出来,终于引发无数后人的浩叹。无数人因为读了它,产生强烈的生命共鸣。而闻一多先生也说,正是因为有了《春江花月夜》,才清洗了宫体诗的罪孽,才替宫体诗 “赎清了百年的罪”。回头看那个叫张若虚的诗人和他的《春江花月夜》,不一直在静谧的扬子江畔,隔着时光的长河,望着我们吗?我们与李白、与杜甫、与边塞、与田园、与唐诗相濡以沫,却与张若虚、与他的《春江花月夜》相望于江湖、相望于时间的深海。我们从不曾拥有他那样的境界,却仿佛因他陪伴而过了一生,就像那明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共你我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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