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别,倏忽已然十一年耳!
时间的流速令人望而生畏,自古皆然。纵使历尽千帆,归来时也心有余悸。若非看着那斑斑狼藉,谁又会想起旧日的时光——不得不去回忆的秘密基地。
火毒的太阳不依不饶,土里蒸着暑气,过路的人烦心地咒骂着,远处的、近处的蝉呶呶不休,与抱怨声此起彼伏。
藏在林荫下的孩子嘻嘻哈哈,仿佛与外面熙攘的人们只是皮囊相近。
正大光明的抗争或多或少为树留得了些许林荫,而恰恰是这些林荫,让小孩轻而易举地钻了夏天的空子。
大人没这番“雅兴”,只有小孩才会如此。
前几天的雨水干涸殆尽,积过水的泥土张牙舞爪,再干裂的手也没有这般令人看着心酸。触碰一下,陡然碎了,连同外出玩耍的心一般,散落了一地。
火球滚滚,火焰怒长了几分。
含着冰棍的孩子们不知天高地厚,家里的大门拦挡不住,就像飘絮,一旦离了枝条,只随着风。
董择挥着芋头叶,竭力的抽打着袭来的热浪。热浪稍退,俄而就又冲到周围人的脸上。脚下的干柴贪婪的等着汗水滴落,好为土下的蛩虫争得一丝润泽。
董择顿时脚下无物,闷热的空气将参差的芋头残叶涌的四散。
一阵惊呼,小孩们面面相觑,晒得通红的脸蛋,尽其所能表现出应有的惨白。
汗水急滴,冷汗不冷,热汗不热。
董择一只手抓着藤条,在别人看来就像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殊不知他的脚早已踏踏实实的踩在了地上。一个一米见方的地方。
董择的手渐渐松开,周围的心却久久不能放松。
随着他的头猛然扎了下去,小伙伴们纷纷探下了头。
一米半高的土坡,拉满藤条,就像铁链,牢牢的拴着下面的一方水土。
“下来啊!”没有什么比伴着惊喜的事情更能引起人的好奇了,对孩子来说,犹是!
地方小的可怜,还没有尤章的一席之地,土坡下的孩子就已经前胸贴近后背。藤条将周围勒的很紧,似乎有意给这个地方瘦身。左边的一棵树明显的挡住了孩子们地盘的扩张,树干弯弯斜斜,眼神顺着枝干走去,猛烈的阳光只若星甸,至于是什么树,大点的孩子试图炫耀一番,最后也只好以“嘟嘟囔囔”、“不知所云”惨淡收场。幸而,没人在意这番解释。
枯藤易折难损,鲜藤易损难折。枯藤、鲜藤,纵横交错,屏障就这样无暇的凑成了。
钻过那棵树,另一边的林荫也尤为可观。尤章眼里冒着喜色,心里打着据为己有的算盘。哪怕是食物链最低端的食物,要想征服他也要劳些精神。尤章力薄,费尽气力也始终撼不动前面的藤条。鲜的藤条裹着枯的藤条,枯的藤条撑着新的藤条,一个生灵两辈子形成的力量哪能如此轻易的瓦解。
位置,只要挤,总会有的。更何况周围的万物是那样的不争不抢,只是一味地迁就这帮人的意思。
尤章跳了下来,狼狈的跳了下来。藤条勾住了衣服,扯出一条长长的线。
拥挤,留不得人想别的事情,哪怕再深的愁绪,都会在这时被排挤出去。何况,孩子的小心思来得快,去的也快。尤章脱下了背心,挂在一旁。
树与土坡间的空洞原本只允许瘦子穿过,幸而大家都是孩子,本自瘦弱,除了李伟,人人都有把握。
李伟离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
挪动声,嬉笑声,层层传出,打破了这片林荫中蝉垄断的声音市场。
现场的孩童年纪不大,仿佛生活中还未接触到“临阵退缩”这个词。尤豪最瘦,瘦到不打扰树藤和土坡就能大大方方穿过。本就是最佳人选,他自然也当仁不让。
也许是更得树的恩宠,也许是大家所站的地方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的缘故,另一边两三平方米的地方更像是个不可多得避暑福地,偶尔有穿堂风吹过,树叶嗡嗡作响,远比知了声惬意百倍。当然这种对于声音的判断只是孩子们的一厢情愿,蝉,当然不这么想。
陈年的枯枝,累积的残叶,刚刚扑腾下的新芽,除了土,应有尽有。
土在,土在被枝叶掩埋。
原本掩埋枝叶的土反被枝叶掩埋。
尤豪用细树杆子挑起了粘在地上的叶,本就狭窄的地盘当然容不得这些残渣来煞风景。
土现了,湿凉的土现了。就像不被炽热的火炉相容似的,默默静候,偏居一隅,除非天地轮回,否则不见天日。
余下的残渣伴着蚯蚓听不懂的声音被清了出去,究竟清到了哪里,已经无迹可寻。原本的沃土被人有意或是无意的嫌弃了,只有李伟对它不离不弃。
金乌长鸣,四周的叶耷拉着头,仿佛被这一声长啸惊破了胆。
林荫下的小脑袋,张望着,似乎有所思量……
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在土上长大的孩子更情愿时时贴近着土。
小的孩子一旦有了新的想法,周围的事物就会跟着“遭殃”,就连大人也无法解释,也苦于解释,尽管他们也曾是孩子。
土里的草,树上的叶,惊魂未定,又陷入了一场浩劫,一场直逼生死的浩劫。越大的叶,越长的草越容易遭到孩子的“辣手”。世间道理犹是如此,越长大承担的越多,经历的岁月自然而然沉淀在肩上。孩子不懂社会的法则,却又在冥冥之中与社会默默契合。
草根上沾满了土,使劲一抖,扑簌簌洒落一地,偶有湿色,瞬间也变的干涸。叶子上还有白色的团,想是未经雨水冲刷掉的鸟屎,经时累日,早已与叶子融为一体。
泛着油光的叶子铺在地上,草夹杂在叶未填及的细缝里,两块地方绿油油的,先前枯柴破败的景象焕然一新。大人眼中的“懒孩子”宛若脱胎换骨似的,这时纷纷勤奋了起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生怕被人抢了建设新家园的头功。
地面总算铺好了,软软的,沁着香草味,一坐下,屁股陷进去的同时心也陷了进去。地面总归只是地面,从外面一看,仍是四壁萧然。树藤就像桶上的铁箍,紧紧的勒着这里。
大家一筹莫展,难道只能干坐着享受这前功尽弃带来的余晖。尤文往树藤上搭了一片叶子,本是漫不经心的举动,却给基地带来了新的生机。生活往往就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密排着的叶悬起来了,一头高挂在树藤上,一头轻浮在凉荫里。叶叶相扣,藤藤相连,似瀑布飞流,又似浪潮高涌,风一起,更是连绵不绝,随风摇曳。掀起一叶“绿帘”,外面景象一目了然,闭上一幕“绿帘”,基地就是世外桃源。
分地盘是件揪心的事情,没有手机的孩子不会以电子游戏定输赢,相比之下,剪刀石头布更简洁易了,既易分伯仲,也不会伤和气。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分到的地盘要精心呵护着,哪怕只有弹丸之所,也是独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伙伴的手脚更加麻利了,草来草往,叶来叶往,生怕自己的地盘被别人的装饰显得寒碜。
精致,从回家置办“装饰品”开始。
董择的帽子,尤章的挂件,尤豪的荧光棒,李伟的弹弓,尤文的彩绳……不比商场,却又似商场。
大家紧紧的坐着,眼睛四处张望,纵使没有游戏机,也不觉得丝毫的无趣。
基地里偶尔传出的几句欢声笑语,竟让路人一时惊了魂。
“什么声音?”停下大梁车的大叔四处瞅瞅,摇了摇头,急蹬而去。
“别说话!”三个字的命令往往令人噤若寒蝉,为了不暴露自己,大家这时自然心有灵犀的闭嘴。
熙熙攘攘,几天下来,门可罗雀的野地硬生生地走出来一条干干净净的小路。
秘密基地,终于暴露了。在一场大雨之后一览无遗。
前一天换上的新草,被冲地零散,挂在藤子上的叶被雨水打的体无完肤,土被刷去了一层,秘密基地,就此伤痕累累。
自得其乐的夏天过去了,热气被雨水带走,热情也被雨水带走。
秘密基地,沉沦在荒郊野地,一去十一年。
此间,无人拜谒,无人重游!
也许梦里曾游,等醒来,却忘得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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