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告解室

作者: 9d73eac9d201 | 来源:发表于2017-11-29 15:38 被阅读249次

一、胜利村

胜利村在中国的最东北,隔着一条宽阔的江面能望到俄罗斯勃利的轮廓。对了,那儿现在叫哈巴罗夫斯克。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百十口子人,这里面汉族居多,也有鄂伦春族、赫哲族、朝鲜族、俄罗斯族人。

其实在这里的民族界限其实很模糊,没有人关心你是什么民族的。除了部分家族内部交流,大家在一起说话都用一股大碴子味的东北话;通婚几代的俄罗斯族大叔仍然金发碧眼,还能腌味道最正宗酸菜;打猎为生的鄂伦春族老二叔能根据游客的穿着谈吐决定南方进货来的劣质兽皮卖多少钱;据说打渔为生的赫哲族家二婶吃生鱼片就恶心;春天开荒种地,辛勤劳作,冬季喝酒打架,打牌赖账……在这里,各民族都在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东北闲汉。

东北每个城市都有叫做“胜利”、“建国”、“向阳”这样名字的平凡村落,但胜利村这里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时叫做莽吉塔,那可是海西东水陆城站的第十城二十三站。

很多人久居大城市,对故乡的思念反而更多源自故乡的平凡。但是爱这份平凡,却不想故乡被认做平庸。所以,自从我得知这个典故后便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很明显叫莽吉塔会让村子更“酷”一些,会给人有很多历史沉淀和故事的感觉。

实际上,胜利村已经没有什么关于老祖宗莽吉塔的印记,近些年为了促进旅游才人工制造了一些古城的痕迹。我的故事里没有古城,却与一百多年前俄罗斯人建造的那所小教堂有关。

我第二次回到胜利村是上小学的前一年,大概是7岁吧(90年代东北一般8岁上小学)我的父亲带着我从市里坐了6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到了县城,又在县城坐了专跑边境线村落的小巴,这种小巴两天才发一次。大约四个小时后,我们才到了胜利村村口。

深秋的季节,粮食基本收割殆尽,这片广袤的平原种植着全中国最好的大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烧荒,天气雾蒙蒙,空气有一种熏烤的味道。

村口一个穿着臃肿的男人站蹲村口抽烟,旁边是一辆拉满了白菜的马车。

我父亲看到这人高兴的喊了起来:“格里哥!”

那人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扔了烟头站了起来,这人大约四十多岁,眼眶很深,鼻子很大,头发有奇怪的弯曲而且干枯发黄,最奇特的是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回来了啊,等你们半天了,把孩子整上去。”这男人说道

我父亲把我扔到白菜上,自己也蹦到了马车外沿坐了。

那人却不走,反身用拿鞭子的手指着我父亲骂道:“滚下来嘿,我他妈拉了这么一车东西你还往上蹦,马都干拉跨了!”

第一次看到相貌如此奇特的人,又这样操着大嗓门和我父亲说话,我不由的恐惧起来,手下意识的捏烂了一颗白菜叶。

父亲赶紧跳下来,嬉皮笑脸的回应到:“习惯了习惯了,你这老马还踢过我呢,我今天整它一下谁也不欠谁!”

那男人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叹了一口气却没继续说什么。

我人生中第一次回村还是在我过“百天”的时候,父亲总和我念叨。据说那天村子里像过年一样。老格里还特意在村口放了一挂鞭炮,那是他在俄罗斯留学的女儿考上研究生时买来庆祝剩下的。

年轻人讨厌弯腰种水稻的日子,除了种地,他们缺乏教育和见识,也没有好的机会,冬季恶劣的气候又把他们禁锢在这里不能施展,所以纷纷选择南下打工,终年不归。我的父亲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市里的设计院工作,曾经被称为最有出息的人反倒是那一辈里距离胜利村最近的年轻人了。我回村之前,村里人很久没见过孩子了。

我的奶奶那时候还不到60岁,还是不服老的年纪。爷爷几年前去世,好在孩子已经成家立业,她也有一份国有农场的退休金。平时无事就和邻居打一毛钱的麻将,或者在屋后一小片自留地打理自己种的一小片蔬菜瓜果。

奶奶家屋子里的火炕烧的热烘烘,格子造型的木窗玻璃边缘结了一层水雾。屋子里坐满了人,地上都是瓜子皮和糖纸。父亲把我的鞋脱掉,放在了盘起坐在炕上的奶奶身边。奶奶拉住我想要亲近一下,我却挣脱开她的手,跑到了炕角,伸开手冲我父亲喊了一声。父亲急忙拿起书包,掏出了我的葫芦递给我,我便面向墙壁,蹲着玩起了葫芦。这只小葫芦从我记事起就陪着我,走到哪都要拿着,颜色也越来越深红。

奶奶见状便抹起了眼泪,原本嘈杂的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这几年没见好?”

我父亲说:“省城都跑遍了,这两年还好了点,以前见到生人都不行”

又有人说:“这毛病不能急,慢慢来吧,你这次能多住几天?”

我父亲回答道:“住一天,后天就得走,我和她妈一起去北京开会,封闭式的也带不了他。”

那人说:“你早就应该送回来了!你们市里都住楼,孩子没人陪着玩,回来多好,我们领着他打野鸭子去。”

后来他们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野鸭子怎么打的问题。

父亲走之后的几天,朴大婶想抱我去看她腌辣白菜,格里叔想带我去镇子上赶集,那天说话的老二叔想带我去打野鸭子。最终,他们都没有成功。

我只是在炕上摆弄我的葫芦,下炕的时候就是和奶奶一起默默吃炖的豆腐白菜,豆角茄子。

几天后,我失踪了。

二、第一次离家出走

据说我“失踪”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像疯了一样地找我,奶奶吓得差点背过气去。格里叔套了马车,去镇子派出所报警,要求警察封锁全县的道路抓人贩子。当然,警察以失踪未超过24小时为由拒绝了。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那天的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清晨,天刚露出鱼肚白,可能是昨晚吃的鲶鱼炖茄子吃太多,我早早就被憋醒,偷偷穿上衣服拿着葫芦就出了门。其实从一开始奶奶就让我在屋子用便桶方便,但是我坚决拒绝了,并一直去院子里的旱厕解决个人问题。在一阵酣畅淋漓后,走出旱厕,看着天边即将破晓的亮光,突然就想我妈了,好像在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在一夜火炕烘焙的燥热和深秋清晨的寒风夹杂着奇异感觉中,我决定自行回家。然而小孩子脚力有限又不变方向,走到村中央那个奇怪的房子门口时已经冻得透心凉。挨不住冻,我便伸手去拉那房子厚重的大门,竟然没锁。走进去关上门,瞬间挡住了呼啸的东北秋风,初升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金灿灿暖洋洋……

这个房子比村里的砖瓦房都要高,深红色的外墙还有干枯的爬藤遗体。房子上面有一大两小洋葱头一样的顶,小的顶下面还有残破的人物雕塑。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东侧有一个演讲用的那种小台子,台子后面是一座雕刻花纹的十字架,十字架已经断裂了,两侧有一些壁画,上面有很多暗红的油漆污渍,有一些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人物壁画。这个屋子似乎有人打扫,地上灰尘并不多。十字架和神像下面竟然摆着香烛和一盘供果,还有一个漆黑看不出原貌的铁盆,里面有烧过的黄纸灰烬。

大厅西北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朝向大厅的一侧有个小隔窗,隔窗下面写着Confessional。我极不适应空旷的环境,所以从侧面的门进到了这个小小的告解室。

告解室里面堆着很多杂物,有一些好像跪拜用的垫子,还有旧窗帘一样的帷幔。

我钻了进去,畏缩在里面,发现还挺暖和,躺了一会便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感觉肚子空空饿得要命,想起那盘供果点心,便端了回到小告解室里填饱了肚子。

这个小小密封的空间给了我非常大的安全感,吃饱肚子也躲在里面没有出去,只是在里面玩小葫芦。

又一次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大门被打开了,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走了进来,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声嚷道:“那咋整,村子里外都找遍了,河沟草甸子全找了,拜拜洋菩萨,死马当活马医呗!”

像是格里叔的声音说:“你这老太太傻啊,人家那教堂的不兴供奉,人家是念经祷告的!”

我踩在垫子上偷偷从小隔窗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平素和奶奶关系最好的方奶奶不忿地说:“你会念你念啊,你老祖宗盖的庙,不传你经啊?”

格里叔在这里吃了瘪,悻悻地说:“反正这玩意儿没有烧香的……”

方奶奶也不搭理格里叔,径直走去神像画那儿。突然,她“咦”了一声,问道:“昨天摆的供果哪去了?”

一人在旁边说:“让耗子叼去了吧。”

方奶奶说:“耗子把盘子都叼跑了?”

众人这才觉得不对,四下打量,正发现在告解室里探头探脑的我。

胜利村据说自打土改之后就没发生过丢孩子的事了,好在这次虚惊一场,夜不闭户的小村子才没有引起恐慌。

此后,每天我都会跑到那座小教堂的告解室发呆。起初奶奶跟着我,后来她发现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在告解室里,索性每天跟着我到了教堂之后就回家准备做饭杂事。我在告解室里待饿了,就会自己跑回家,奶奶马上就会端上热腾腾的粘豆包,鸡蛋酱、熬小鱼……

三、姜婶的秘密

教堂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这次不是给我送小饼干的方奶奶,也不是给我我看“家雀蛋“”的格里叔。

朝鲜族的姜大婶扭扭捏捏的走了进来,仔细在里面把门栓挂住,似乎怕外面的人看到听到什么一样。

姜大婶之前来奶奶家,送过来好多朝鲜腌菜,这些腌菜无一例外盖着厚厚的辣椒酱,我吃了一口便厌恶的吐了出去。

姜大婶就像他的辣椒一样辣。

当然不是身材火辣,而是性格泼辣。她是村里面嗓门最大的妇女,最“闯楞”的女人。

姜婶的男人和她离婚很多年了,剩下姜大婶在村里忙农活,农闲时候做些腌菜带到城里贩卖,补贴家用外还要奉养老母。

这样的经历让自强的姜大婶变得咄咄逼人,“你个**还想欺负我”是姜大婶的口头禅。

姜大婶还热衷于打赌,经常因为些小事与人争执对赌。不过村里打赌也不会赌钱财之物,最多开些小玩笑,玩些你输叫爷爷,我输叫奶奶这种伦理梗。

姜大婶在告解室前面转了几圈,找了一个旧垫子扔到告解室前面,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告解室是吧,我告解一下子,我犯罪了……”

在里面偷看的我吓了一跳,突然跪下就很诡异了,怎么还犯罪了?

“我他妈的往那个贱人的咸菜里尿尿了”

说完这句话,姜大婶反倒放松了下来,她继续说道:

“朴**这个王八蛋,我认识她的时候刚二十岁,是星火农场那边的大姑介绍给我的。这王八蛋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刚认识的时候觉得这人不只是穷,还长得挺磕碜,有心不同意。但这王八蛋可会“来事了”,哄得我和家里人提溜转,啥好听说啥,啥活都抢着干。这时间长了吧,我妈觉得还真是个过日子的人,索性就安排我们结婚了。”

姜大婶抽烟,可能要说道重要的地方了,她从怀里掏出来卷烟熟练地卷上,点着了抽了一口继续说:

“结了婚头两年装的像个人一样,但是他就那个衰命,我俩一直没孩子。我们就去市里面医院看啊,结果检查结果出来,他有毛病,还不好治。那时候,说男的有毛病不能生孩子特别掉面子,回村里哪敢说啊!说了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我就嘱咐那大夫,让他和朴**说,是是我有问题,生不了孩子了。”

姜大婶不习惯跪姿,说了这么久早就腿脚发麻,索性坐在垫子上盘上了腿,接着叨咕。

“这王八犊子回来之后跟我开始耍驴,说他家几代单传,不能到他这辈就断了。你他妈家人都死绝了,活该你也生不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前天去市里卖咸菜看到他了,他没看到我,他找了那个小浪蹄子还有个孩子,哈哈。你说这孩子谁的?该啊,真他妈该!”

一阵看似颇为解气的放肆大笑过之后,姜大婶继续讲她的故事。

“那个王八蛋命不好,命又真好。他还能有个亲戚在H国。九二还是九三年来着?那个H国人跟着很多人来东北寻亲,找到了他。这家伙美坏了,以为攀上了高枝,其实他那个H国亲戚也是个穷鬼,跟着团来蹭吃蹭喝,压根也没想过能找到亲戚。他一直盼望着那个外国亲戚能把他带出村子,出国发大财,或者给他点遗产什么的。结果人家回国后就在也没联系过他。他上杆子给人家写信,写了几十封,人家都没理他。”

“哎……”姜大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这王八蛋虽然没了有钱亲戚,但是小城市谁不知道有个外国人来这儿找到亲戚了,他那照片都上了市里的报纸。索性啊,他就打着外国亲戚的旗号招摇撞骗,做了些买卖,倒也挣了点钱。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跑回来和我离婚……”

姜大婶表情越来越愤怒。

“我得有十几年没见到他了,这次我看见他了,他没见到我。他在市里最好的街面开着铺子,卖的衣服都可贵了。那女的找我买咸菜,我说不多了,在旁边的三轮车里呢,她就挥手让我去拿。我跑到一个胡同里面,朝咸菜里面撒了一泡尿,哈哈,拿去都卖给他们家了,哈哈!”

又是一阵解气的放肆大笑。

姜大婶喃喃自语道:“这种王八蛋比我过得好,他凭啥比我过得好呢……?”

四、老格里的心结

姜大婶之后,每天都有人来到这里“告解”。开始说的无非家长里短,谁家媳妇和谁家寡夫眉来眼去,谁家鸡鸭越了界,进城坐公交车被城里人嫌弃之类的。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聊自己的往事,一些隐秘,那些隐藏许久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记忆力有些模糊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慢慢地再也没有人下跪,都是盘在垫子上或是自己带着小马扎。“我犯罪了”这种开头也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我有罪”。

时间从深秋走到了寒冬,东北偏北,寒风真如锋利的刀。只要在室外裸露的皮肤,就会像被刀割一样。即使回到室内,被冷气撩过得地方还会火辣辣如烧伤一般疼痛。

冬季的教堂里,每天都有人起早点燃那个西式的壁炉,有时候是蜂窝煤,有时候是柴火。我一直不知道每天早上点起第一把火的人是谁,但是经常有人进来添上一把火,所以我在告解室里的日子并不寒冷。

马上就要过年了,村子的喜庆气氛越来越浓。很多飘在异乡的人,隔上几年也会回村子过个年,这可能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们唯一的盼头。

那一天来告解的是格里叔,我之前从未见在这里到过他。

“我没什么罪”

格里叔坐在垫子上想了很久才说话。

“咱们胜利啊,以前有两户毛子。我家是一户,还有一户现在可能绝户了。小时候,我还听我爹跟我爷爷奶奶讲俄语,但是他们不教我,我现在一点也听不懂了。

我爸说以前那阵儿,我们这些有俄罗斯血统地位还挺高的,中苏友好嘛,我们大部分都是周边村落同民族通婚的。没想到60年我刚生下来,和苏联那边关系一下就僵的挺厉害,很多援助和苏联人都回国了。”

格里叔掏出烟卷,抽了一口。

“我七八岁的时候,从北京来了一队红卫兵,说是带着最高指示来的。来了之后就把这教堂占了,还把十字架砸了,墙上泼了油漆。然后呢,就把我家和另一家族人带到这个教堂,说要批斗苏修。当时没让我们小孩子进去,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折磨我的家人。我就记得晚上回家,他们都被打得够呛。

不过好在咱们这太冷了,这帮人呆了几天就受不了回北京了,临走时交代大队看好我们,让我们家劳动改造。

我跟我爸说,这帮汉人太坏了,我爸让我别瞎说,哪里都有坏人,也都有好人。果然,这帮人走了之后,村里的人并没有针对我们,一切照旧,那时候大队支书是个村里的老人,他说这帮小年轻都有病,这一家子我看着长大的,修个JB修,让我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干活干活,工分照旧。”

那时候的东北边陲过于偏远,没有那么狂热的政治氛围,但是格里叔一家安稳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1968年,苏联那边开始在江对面屯兵,都说要打仗了。那时候在县里上学的都不上课了,每天挖防空洞,所有人都在挖。不过我们都在给城里人挖,胜利村这地方挖不挖没人管。然后我们这边也开始驻军,坦克卡车每天都哄哄的,大家伙都怕打仗,很多人都去投奔关里的亲戚。可我们关里哪有亲戚啊,去了没吃没喝当盲流嘛!

这糟心的日子啊还没完,我们家又被人叫去审查,查祖宗十八辈,查有没有人和苏联人接触,没日没夜的问啊。我们祖上那从大清朝就在这窜了种了,对面那除了熊哪有人啊,我们和谁联系去。这帮人也没查出什么,索性就把我们家监控起来了,晚上上个茅房,冷不丁的就有人拿着枪问你干啥去,哎呀我操。”

格里叔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咳,我爸觉得这样不是事,万一打起来,把我们当间谍毙了怎么办,就和另一家的人商量,跑到对岸去,对面长得和我们一样,也许能活下来。我爷爷奶奶觉得年纪大了,他们不会拿老人孩子怎么样的,就想让我爸先去对面趟条道,别把孙子搭进去。那家反倒更决绝,全家都准备一次性逃到对面去。那天晚上,几个人顺着冰封的江面偷偷跑到了对岸,刚到地面,迎面就射来几颗子弹,吓的几人一股脑趴在地上。我爸说不对劲,咱们往回跑。那家人不同意,说回去也是死,一会见到那边老毛子就说我们是苏联人不就得了!我爸说你傻啊,人家给你说话的机会吗,你看这子弹不是警告,是直接往人身上招呼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我爸就和那家人分开了。也许是那家人吸引了注意力,我爸跑到另一处江拐子跑回村,竟然没被后面的子弹咬住。不过这边一开枪,胜利那边吓坏了,所有人都戒备起来,结果发现我爸跑回来了。”

说到这,老格里笑了起来

“哎,你说,我爸那时候真是厉害,头脑特别好使。他被人逮回来不承认逃到对岸,他说晚上溜出去想偷吃的,结果发现那家人逃跑,他去阻止他们了。

审讯的说你丫骗谁呢,你都跑对岸拦人去了?

我爸说你这瞧不起人,我觉悟多高啊!我一直跟着他们劝,不知不觉就到对岸了,到了对岸那边就开枪了,开枪我就吓尿了,赶紧往回跑啊。

诶,你见过用子弹迎接投敌者的吗?再说了,你看逃跑的,全家老小带着金银细软,你去我家看看,老人老婆孩子粮食,少哪一样了?我能是叛徒吗?

这些人去家里一查,还真是啥也不少。不过也没人真的信我爸觉悟那么高,以后我家有了专职站岗的,比大队部看着都气派!”

老格里又摸出一支烟,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仰起头似乎在回味烟草的醇厚。

我在一边听得入迷,便问了一句:“然后呢?”

老格里并没有反应过来,我主动和他说话了这事。

“然后就那样呗,哪一户人家就此杳无音信,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让姑娘在俄罗斯打听,也没什么消息。国家大事咱也参合不了,反正仗一直没打起来,大家也就放松了不少,也没人盯着我了。

后来我也长到十八九了,爷爷奶奶我爸我妈相继都去世了,东北这地方不养人啊!我和你们长得都不一样,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可偏偏就有个姑娘看上我了。

她们家在巴彦那边林场,根正苗红八代贫农。那年猴石山着火了,周边这几个农场村子全跑去救火了,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我这媳妇儿啊,命也苦,生了我姑娘第二年就走了……算了不说她了,给你讲我姑娘吧。”

格里叔突然打住了他媳妇儿的话题,生生转成了闺女。

“我这闺女啊,从小就聪明。哎呀怨我,小时候没多学几句俄语教她,她刚去俄罗斯留学的时候还得重新学俄语。不过没事,她学什么都快。小时候带她去滑爬犁,她看到老王头打冰面钓鱼,就在旁边看。第二天我去镇里赶集,她求着老王头帮她打了一个窟窿,拿细麻绳和烧弯的缝衣服针给我钓了一条鱼回来!他妈的真随她爷爷,鬼精鬼精的。”

地上的烟油好像引燃了什么东西,老格里跳起来用脚捻灭了烟头。

“她一走就是8年了,去的莫斯科,那地方不是对岸,人家在欧洲,来回一趟的飞机我得攒几年。好在我闺女争气,自己拿奖学金,还打工,经常还给我买东西,她自己能养活自己,可就是舍不得回来一趟。我就总往县上跑,那边有个地方能打国际长途,跟我姑娘说几句话……”

五、解忧告解室

“什么是爬犁啊?”

“爬犁就是……在雪上冰上,你坐上面一滑能滑出去老远的东西。”

老格里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问道:“我带你去江面上玩爬犁啊?”

那天,老格里牵着我去了冰封的乌苏里江。我第一次玩那种叫爬犁的东西,还看到了晶莹剔透的冰面,还有冰面下一簇簇白色的冰花。

当天,奶奶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了所有的水果糖和瓜子。傍晚开始,几乎全村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跑到奶奶家,扭捏着打听我是不是真的跟老格里出去玩了,真的说话了……奶奶笑出了了一脸褶子,谁来都塞糖,然后鞠躬感谢大伙。

但是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去教堂的告解室了。

那年春节之后,时间又过了二十年。我父母调离工作带着我和奶奶去了别的城市,我再也没去过胜利村。一次突然想起来,便和我父亲打听村里的情况。父亲说他也没回去,那时候连家里的固定电话都没有,联系说断就断了。

不过他说我要感谢村里所有人,尤其是格里叔。那次格里叔和他女儿通电话,他女儿并不学医,但是了知道有一种AS阿斯伯格综合症,和自闭症很像,但是没有智力障碍。格里叔想让她在国外帮着问问怎么治,但是他女儿马上就要工作,便丢下一句“多陪陪他,多沟通……”

这通电话的影响下,老格里发动全村,打着告解的名义轮流进去陪我说话。

姜大婶成为第一个试验品是因为她打赌输了,她还记错了老格里教她先说的那句“我有罪”。

我问父亲:“那为什么之后他们都不去找我说话了?”

父亲嘿嘿一笑说:“你傻啊,他们能跟你聊心里面藏着的事,因为你不和别人说话,你不关心别人的事啊!村里的人都太压抑了,太孤独了,走的人越来越多,能说亲近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你的病好了,开始说话了,可谁还敢告诉你呢!”

(强调一下:本故事纯属虚构!关于AS阿斯伯格综合症等治疗这事,你们可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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