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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农忙时节,大人都很忙,没有人理我,我在一旁小声抽泣,因为我把20块钱丢在了刚刚收上来的麦子里,母亲气得抽了我两个耳光,她一个人摸着黑在场地上寻找,从东到西,一点点剥开麦层。
我哭完,擦干眼泪,从西往东找,终于在一块红砖下面,找到了那张20元,村里限电,只有广播在响,我和母亲借着月光,看到了上面的毛爷爷,这才放心下来。
那年是1999年,我九岁,我们家在桌上点起了蜡烛,蜡烛的光很微弱,会随微风变化,而且时而有飞蛾扑过来,我小心用手呵护着它,因为我想看到,灶台上投影出的,我们一家三口的影子。
夏天,母亲最喜欢做的一道菜,就是肉沫蒸茄子,对于当时正在发育的我来讲,我一顿能吃一整只茄子,父亲在旁边喝点米酒,一家人一起听广播,其乐融融。
“贝尔格莱德当地时间5月7日晚夜间,北约的美国B-2轰炸机发射使用三枚精确制导炸弹击中了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当场炸死了三名中国记者……”
“中国就不能示弱,就该打他美国佬,王八蛋!”父亲听完广播里的内容,借着酒劲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那不是又要死更多人?”母亲夹了块鸡蛋放我碗里,小声念叨。
“你懂什么?”
“行了!我不懂!吃饭!吃完饭我们还要去田里咧!阿志赶紧吃完睡!”
然后父母不再说话,广播里那条新闻播了很久,我隐隐觉得事情很大,很严重,但是我又不能完全听懂,只好认真扒饭,随后广播切换为村里的书记讲话。
书记用得是村里的方言,虽然有些词语很官方,但是毕竟播过多次,到现在我还能背下,最后结尾的,关于共建小康社会的宣言。
这段记忆始终留存在我脑海里,对死亡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死亡是伴随战争的,而战争是强者发动的,我对死亡反感,所以更加讨厌强者,我也很向往书记所说的小康社会,到那个时候,我大概不会因为20块钱而被母亲打了吧!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颠覆了我对死亡,对世界,对人生的种种认知,我甚至觉得那些才是我至今仍然悲观消极的真正根源。
我按照母亲的意思,早早睡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跑到井边,刷牙洗脸,出门之前还吃了一罐自己家做的枇杷罐头。
那年,我刚转到镇上上学,因为内向害羞,不讨人喜欢,也不引人注目,所以只交到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小英,一个是小孟,我基本上会在镇和村交界的桥上,等一下他俩。但是那天,他俩都不在,我等得肚子疼,估计是枇杷罐头太凉的原因。
于是我飞快地奔向了桥下的厕所,那里我居然见到了小英的父亲。可是小英的父亲,那天并没有理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厕所粪坑的旁边,他满脸胡渣,眼神呆滞,我喊他的时候,他似乎都没有注意周围有人,像个僵尸一样,一瘸一拐,拖着一个麻袋,向马路上走去。
我想拉住他,跟她打听小英今天怎么没来,可是肚子实在太痛,只好先蹲坑再说,往常这时候,坑里是要垫点纸的,不然粪会溅出来,可是那天我没来得及垫纸,粪也没有溅出来。
小英上午没有过来。小孟在我后面来的,我俩一起上小店,买烤豆腐皮,豆腐皮烤得很香,我询问小英的事情,他根本顾不上理我。铃声一响,我俩飞快地奔到了教室的座位上。前面小英的座位空荡荡地,我隐约觉得是出事了。
总之那天上午完全没有心思听课,因为我习惯了长发小英转头过来跟我说悄悄话,她喜欢看我和小孟在沉闷的课堂上,搞一些小动作。那也是内向的我,唯一可以恣意放肆的时候,所以小英,小孟,他们俩如果有一个不在,我都很不自在。
终于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小英出现了,是在东边操场的国旗下,我和小孟在二楼阳台上呼喊她,我俩因为在课上玩三国卡片,理所当然的被请了出去。
可是小英没有理我们,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夏日艳阳高照,旗杆的影子倒映在她身后,一长一短,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影子在抽泣,我想冲下去,但是老师一把揪住了我,我只能痴痴地望着她。
她的面前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舅舅,舅舅疯狂地殴打她的父亲,她害怕极了,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整个操场上空,吓走了楼层屋檐下成群的麻雀。
随后公安局的人来了,带走了他俩,留下了孤独的小英,从那天之后,小英仿佛变了一个人,没有了笑容,没有了笑声,她躲着所有人。
我和小孟想安慰小英,可是9岁的小孩儿哪知道如何安慰呢?我们也只有买吃的,买喝的,递给她,小孟几乎把所有的弹珠和三国卡片都放在了她桌肚子里。可是小英已经完全变了,她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她时常大哭,甚至时常痴笑,老师不敢接近她,甚至觉得她影响课堂,就随她去了。
终于有一天,她默默地,一个人痴笑着爬上了教学楼的顶层,蹲坐在顶层的围栏边,两只脚在空中自由摇晃。大人们这才意识到小孩儿疯了,几个男老师救下了小英。她的奶奶挎着篮子,一瘸一拐地过来接她,她奶奶嘴里满是叹息,搂着小英抱头痛苦。
再后来小英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小英走的那天,我跟小孟去她家看她。去了之后发现,小英家里立起了灵堂,灵堂上面不是别人,正是小英的母亲。小英,小英的舅舅,小英的爷爷奶奶都披麻戴孝,没有人理我俩,从周围大人的谈话中我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小英的父亲杀害了她的母亲,而抛尸的地点,正是镇与村交界的,桥下的男厕所,而时间正是我拉肚子的那天。
天哪!我不敢相信,脑子里瞬间空白,回家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想当天早上的情形,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天小英父亲拉着那口麻袋远去的情景,我怎么也挥之不去。
当天夜里我发烧了,又吐又拉,噩梦连连,梦到有导弹炸我,梦到小英的父亲拖着带血的麻袋,梦到小英跳楼,梦到学校老师让我出去罚站,梦到……
那天,父母陪着我操劳了一夜。后面几天我还是高烧不退,索性跟老师请了假,小孟周末过来陪我,带来了最新的玩具四驱车。可是我没有兴趣,我还是想去看小英,我放不下她,母亲当然把我拦住了,因为村里头传得太邪门了,原本小英父母是相当恩爱的,谁也没有料到这种事情发生。
村里头的闲言碎语太多太多,母亲不许我去打听任何有关的一切,我只好听母亲的话待在家里。那段时间,唯一的消遣除了和小孟玩四驱车之外,还有另一件事,就是观察来村里的一队苦行僧。
他们衣着棕色的僧袍,背着行囊,三步一叩首。我好奇的望着,按照母亲的意思摘了很多黄瓜发给他们,我问:
“师傅,你们为什么要边走边磕头?”
“我们在修行,在为世人祈福!”
“那你能为小英祈福吗?”
“小英是谁?”
“小英是我朋友,她妈妈去世了!”
“阿弥陀佛,我们会为她祈福的!”
我这才松开了手,他们跟我作揖离去。
后来,我的病好了,我还是鼓足勇气去了一趟小英家,小英的爷爷奶奶告诉我,小英恢复了正常 ,跟着舅舅去了远方的大城市。虽然没见到小英,但我仍然很开心,因为我觉得是苦行僧的祈福奏效了,那个夏天的一桩心事终于了结了。
但是这件事情本身,还是在我的幼小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痕,烙痕也许来自于村里人的流言,或许来自于学校老师对小英的态度,更或许是我亲身经历的恐惧感还没有消散。
那时起,死亡便不再离我遥远,它就深藏在我们周围,会出现在一年四季中某一季节,某一天里。它也不只是简单的,来自于战争,来自于利益的杀戮恶魔。在命运的驱使下,它会对弱者,甚至会对无辜善良的人开刀,会发生在挚爱之间,想到这其中的残酷,我就有些悲观消极了。
所以在它到来的那一天之前,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珍惜生命中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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