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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姑娘从前是个美人。
尖下颌,细长颈,眉眼向上捎着,露出点不耐烦的神气,额间揪一点竖红,像庙里供奉的观音玉女。
后来不知怎地就破了相,血疤从右眼角开到左嘴角,像一条丑陋狰狞的大蜈蚣,一下就从观音跌作了恶鬼。
人人都说,她是在地府里挂了牌子,阎王爷打了烙印,不然好端端地怎么会发了疯,掐死了小女儿不算,还把自家男人也砍死了——那年发生的事情,十里八乡都知道。
周姑娘把丈夫剁成了肉块,血腥味儿飘得老远,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绑她,她力气好大,硬生生地咬掉人家一块肉,那汉子气得扇她巴掌,她尖尖地笑,活像个疯子。
等把她按住绑了起来,她又不停地哆嗦抽搐,在地上哀嚎着痛苦地翻滚,不一会儿面目狰狞,乍然跳起来,一开口,竟然是男人的腔调,阴森森地,尖叫说什么在生死簿上打了钩,要把你们通通抓去下油锅吊颈子。
大家停住手了,面面相觑。周姑娘又变脸似地换了个人,还是个男人腔,只不过哭啊喊啊地说阎王老爷开开恩,一面哭喊一面胡乱磕头,砰砰地不要命似的,流了满脸的血。
有个妇女小声地说,这声音听着怎么像槐生。
于是大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槐生就是周姑娘砍死的丈夫。
村里找了黄神婆来驱邪,火盆烧得很旺,一碗新鲜鸡血泼在周姑娘脸上,黄神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请大仙,周姑娘木着脸,神婆凑近了些,她突然猛地伸出手掐住神婆的脖子,掐得她直翻白眼,险些咽气。
过了两天,那个扇了周姑娘巴掌的汉子失足滑到河里,乡下人水性好,可他偏偏被水草缠住,活活淹死了。他媳妇哭哭啼啼地说,自从扇了周姑娘,他就整日念叨说手掌火烧火燎的,这不就是阎王爷支使水鬼来收了他去了。
村里没人吭声,也没人敢去碰周姑娘。
我是从九岁那年跟着周姑娘的。
那天乡里赶大集,街上的人挨挨挤挤,我一直低着头,先是看见一双白布鞋,像纸扎似的僵白,顺着往上看,是一身黑布绸衫,口脂抹得血红,眼捎斜斜地吊着,嘴角一扯,那条扭曲的蜈蚣就好像在游走,怪渗人的。
舅舅把草绳子交给她,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了。她点点头,转身就走,一边用力地扯着绳子,我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了跟头。
对面的猪肉贩嘿嘿直笑,说,周娘娘你买这么个小姑娘干嘛,要吃童子鸡也要拣个带把儿的啊。周围一下哄笑起来,她面无表情,也不瞅睬他们。
那时的周姑娘已做了周娘娘,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神婆,据说在地府挂了牌子,通了阴阳路,所以这里的游神庙会都来找她,常常是又扮观音又作鬼。
后来王家婶子对我说,“周娘娘买你回来是给她女儿还魂哩!”这样的话我听别人讲了好多遍,不大想与她争辩,可是这会儿王家婶子抢了我的红珠花,还扯着我的辫子。
我说,你快点把珠花还我,我要回去了。
王家婶子笑眯眯地说,“你要回去哪里,不怕周娘娘变成恶鬼吃了你?”
我不说话。
王家婶子又来拉我的手,哄着我,“小眉啊你来俺们家好不好哇,给咱水生当姐姐,你那么喜欢和水生玩,给他做媳妇儿好不好嘛。”
我很生气,我不想要弟弟,也不喜欢水生,他老是扔石头砸我,有次还对着我脱裤子撒尿。她又说,“你答应给咱水生做媳妇儿,婶子就把珠花给你。”
我说,我要回去,周娘娘要我回去给阴公磕头,你放开我,珠花我不要了。
没想到王家婶子立马变了脸,她不笑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有些害怕,不敢看她,她的手抓得好紧,要把我的骨头都捏碎了。
“那你下次常来婶子这里啊?知道不?”她说。
我胡乱地点头,感觉手上的力气一松,立马挣脱了一溜烟儿地往家里跑。
那时候是春天的傍晚,天还没黑透,隔着远远地看见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我一气儿跑进来,周娘娘正跪着,面前是神龛供桌,她嘴里念念叨叨,上身跪得又直又板,我恍惚了一下,不知怎地竟然把这样的她看作一块神牌,她应该是阎王爷、阴公们一类的。
我轻手轻脚地溜进去,掏出口袋里的纸扎的一叠金元宝放在供桌上。
周娘娘低着头,烧着一把线香,细雾飘飘摇摇,往脸上扑,她似乎不觉得呛,皱着眉,眼睛不看我,声音很淡,“怎么买个东西去了那么久?”
我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遇到王家婶子的事,还有被抢走的红珠花——那是前两天周娘娘到镇上给我带回来的,我有些怕她会生气。
然而周娘娘听完了,垂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隔天她带着我到镇上挑衣裳。
黑布绸衫,纸扎似的僵白的布鞋,用一枚铜钱在眉心揪出一点竖红。店里老板娘笑她,“周娘娘,好好的女娃娃你怎么也打扮成这样。”
周娘娘不搭腔,伸过手把我的领口扯平整,我知道老板娘什么意思,人一水儿黑,又踩着双白鞋,不吉利。可我却很高兴,这样下次周娘娘扮观音,我就能扮她的童子了。
没过多久,有天隔壁村里的李二火急火燎地来请周娘娘,他家媳妇儿难产好几天了,大出血,要请周娘娘给各路鬼差阴公们求求情。
周娘娘带了我一块儿去,是当童子,我很兴奋,从前她不准我跟着去的。
然而到了李家,眼前的模样却叫我吓一大跳。
矮矮的两间土房子挨着,塌了角,四面漏风,旁边杵着两个男孩儿,瘦得像耗子,浑身脏兮兮的,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有些心慌,莫名地就想到王家婶子。
李二问,“那屋头咋样了?”
一个孩子说,“没响儿了。”
土房子的木门上落了锁,李二把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恶臭,就像一桶发馊的猪血倒在粪沟里,登时冲天的蚊蝇嗡嗡朝脸扑过来。
我捂住鼻子不敢往里走,周娘娘却面无表情。
里屋好窄,什么都没有,只挨墙角有一张破烂的席子,一个女人躺在席子上,头发像枯草,下体赤裸,流了好多血,凝成黑褐色,肚子隆起老高,直挺挺的,像一条死鱼。
周娘娘问,要点香请神,怎么屋里连个桌子也没有?
李二连忙说,“可不敢在屋头摆桌,这婆娘一看就要撞桌角寻死哩!”
周娘娘在屋外头点了三炷香,我烧黄符。
她呜哩咕噜地和大仙说了什么,突然一阵痉挛似地抽搐,两只手腕上戴着的银铃晃铛直响,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逐渐变粗变宽,神态怒目圆睁,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恶狠狠地瞪着李二,猛地大喝一声,李二吓得险些跳起来,随即却见周娘娘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迅速地软塌下去,我赶忙上前扶着她坐下。
李二战战兢兢地问,“周娘娘,大仙这是咋子意思?”
周娘娘面无波澜,“大仙的意思是,你媳妇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命数相克,活不了。”
一听这话,李二瞬时就急眼了,“那咋行,这婆娘俺两千块买来的,才三年,还没生够本儿哇!”说完又一个劲儿地央求周娘娘想想法子。
周娘娘说,你去煮碗红糖鸡蛋水来。
李二出去了,周娘娘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我心里犯恶心,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上去。
那女人睁着眼,没有呼吸声,直挺僵硬地躺着,像是死了。一只苍蝇落在她的眼睛上嗡嗡振翅,过了一会儿,我才看见眼珠呆滞而迟缓地动了一下,苍蝇又嗡嗡飞走了。
红糖鸡蛋水端进来,没有鸡蛋,周娘娘看了一眼,漠然地移开视线,没说什么。一碗水灌下去,那女人扑腾地挣扎了一下,却像砧板上的鱼,被李二紧紧摁住。
周娘娘说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李二搓着手,嘿嘿笑,“周娘娘你就留下呗,万一今晚这婆娘有个啥也好照应。”
周娘娘说,家里供奉的阴公们日日都要吃肉的。
李二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周娘娘拉着我往外走,到外头的时候看见那两个男孩蹲在墙根下大口吃鸡蛋。
过了两天,我在村里空地上玩弹珠,听妇女们唠闲磕,说是隔壁村有个男的刚死了婆娘,难产四五天,他瞅着那女子要断气儿了,就用菜刀剖开肚皮,想留个小的,结果抱出来一看,婴儿小脸青紫,死胎!
一个妇女说,是不是外头买来的?
另一个说:可不是,细皮嫩肉的,不经造!
我拾起弹珠往家里走,突然心很慌,不由得越走越快,最后逃也似地飞奔往家里跑,似乎周围有一群苍蝇在嗡嗡作响,它们无孔不入,甚至要钻进我的眼珠里。
十二岁那年,镇上来了一辆军绿皮卡车,惹起不小的轰动。那时候乡镇里偏僻,大家只在公路上见过这玩意儿。更惊讶的是,从车上跳下来两个女大学生和两个男大学生。
四个人一样的活泼神气,一样的干净体面。
他们自称是从省里大学来的,脖子上挂着相机,说是来研究调查摄影当地的民俗文化,在镇上转悠了两天后,打听到周娘娘是这一带的神婆,特意来村里采访。
他们来的时候,我有些好奇,这两天外面传得热闹,说他们怎样的漂亮,又是怎样的娇气。于是躲在门后边儿看,看到周娘娘很生气,那时候我跟了她三年,从来没见过她发过脾气,只有那一次。
他们不请自来,登门拜访,有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她猛地站起来抓起扫把去打人家,脸色很难看。几个人被灰溜溜地赶出去,周娘娘不依不饶,追到门外,像泼妇似地破口大骂,骂他们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村里不欢迎他们。
骂得很难听,村里的闲汉们懒洋洋地探着头看,一面笑。
周娘娘破了相,忽而一下从观音玉女跌作了恶鬼毒妇,她那样骂着粗俗下流的话,又忽而成了村里极平常极粗俗的妇人。
后来几天,周娘娘每天清早都带着我去镇上转,那辆皮卡车停在镇招待所门口,回回都要从那里走一遍,停住,周娘娘抬头看着,后面的货箱蒙着黑布,什么也看不到。
夜里,周娘娘把柜子翻得底朝天,掉出来好多鞋子,白布鞋,黑布鞋,花布鞋……她一双双挑给我试,鞋底纳得很厚,很软,我踩上去像棉花一样,心有些慌,一阵不踏实的感觉。
周娘娘说,“小眉,你明早就跟着卡车一块儿走。”
我呆呆地望着她。
“谁也不要告诉,知道吗?不然周娘娘生气。”她说。
她把蒸好的馒头和面饼玉米棒都放进结实的黄挎包里,又从柜角底下摸出几张红钞,缝在我的衣裳内层里。
做这些的时候她抿着嘴,皱着眉头,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看我。
我问,要去城里吗?
她说,要去城里。
我又问,我们一起去吗?
她又说,不,你要自己走。
隔天很早,我们到了镇上。
四个大学生在招待所里吃了早饭,忙前忙后地搬东西,眼瞧着差不多了,周娘娘突然走过去找他们说话,他们很明显愣了一下,我就趁机偷摸溜上车里。有大概半个小时,我屏息伏在车厢里一动不动,里面黑漆漆的,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很快是皮卡车哐当哐当地发动,一气儿溜出去好远。
不知过了多久,腿好麻,胳膊好麻,全身都麻。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周围黑漆漆的。
在一个转弯的时候,车子忽然急刹车,我险些整个人栽出去。脑袋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前面很大的争吵声。我偷偷拉开黑布,看见一群带着锄头柴刀的庄稼汉拦在路中央,两个姑娘和两个男生被拉扯下来。
带头的壮汉指着一个姑娘,大声说她们前两日到村里来,踩坏了他的菜。那个姑娘急得要哭,拼命地摆手解释说,她们是到田里去了,可是没踩坏东西!
他们不听,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大学生们说大不了赔钱,那些汉子更来劲儿了:刚才说不是你们踩的,怎么着现在又说赔钱?!走!必须跟俺们走一趟!
趁他们吵得火热,我偷偷地从车上跳下来,一骨碌地滚进旁边的玉米丛里。玉米丛好高,玉米叶尖尖的,扎眼睛,玉米杆子上刺刺的毛,一手摸过去,针扎似的。
大学生们和那辆皮卡车还是被拖走了。
我沿着公路往回走,莫名地不敢走在大路上,从玉米丛绕到香蕉林,不知疲倦地走。今早临出门前,周娘娘对我说,鞋底纳得很密,穿上了能走十万八千里。
走到半夜才回村里,周娘娘在屋里,一见我就腾地站起来,严厉地斥问,“谁让你回来的?”我说,“他们被抓走了。”——又想了想,老实把事情讲了一遍。
周娘娘默声了,没说什么。
身子洗干净了,我坐在土炕上发着呆,周娘娘在旁边梳头发,过了一会儿,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上,木梳子慢慢地咬着我的发丝,梳下来。我顺从地低下头,看见地上的那双布鞋,黄泥巴结痂了,好脏。但脚底板没磨出水泡,鞋底还是一样软,一样结实。
我问周娘娘,城里比这儿好吗?
周娘娘说,比这儿好。
“你去过城里吗?”我又问。
“我从前在城里念书。”
念书,我恍惚了一下,我没念过书,也没听见说村里谁去城里念书的,只有镇上有个小学。
“那你去过省里吗?就跟那些大学生一样。”
我想,省里大概是比城里更大的地方。
“没有。”周娘娘说,“我哥要结婚,我就回来了。”
我知道周娘娘的家人,是做木匠的,他们住在镇上,不过她从来不去,他们也从来不到村里来看她。
梳子从发顶直梳下来,有什么湿湿凉凉的渗进头皮里,我仰起头,看见一双模糊的泪眼。
从那时候起,周娘娘教我读书算法。
十五岁那年,我刚弄清楚了鸡和兔子有多少只脚,舅舅就上门来找周娘娘,要赎我回去。
周娘娘问我,“你想回去吗?”
我摇摇头。
周娘娘转而对他说,“你当时说钱货两讫,大家各不相欠。”
舅舅说,“哎,咱也不是这么说的,当时小树病得快不行哩,急着要钱,做至亲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小树是我弟弟,比我晚出生一年。我九岁他八岁,他发了高烧,爹娘说自己不好开口做那事,所以是托了舅舅把我牵到集子上去的,卖了四百块。
舅舅掏出一叠红票子搁在桌上,说,“周娘娘,难为你带了这丫头好两年。俺们这有两千块,你要人伺候,尽可再拣两个,小眉我得带回去,成不?”
周娘娘又转头问我,“想回去吗?”
我又摇头。
于是周娘娘面不改色,站起来走到供桌前烧了一把香,“你回吧,小眉在阴公们这儿认了爹了。”
第二天,舅舅又来。这次加了一千块。
周娘娘问,“要女子尽可到集上再拣一个,几岁都有,怎么非要小眉?”
舅舅说,“带她回去结婚哩!和人家对了八字,就她合适,能旺家!”
周娘娘又问,“哪家的?”
舅舅支支吾吾了一阵,“就是乡里张老板的小儿子嘛,你和小眉该见过的!”
张老板的小儿子。
我见过,我和周娘娘一起见过的。
才十一二岁,上个月溺死了,张老板请周娘娘去做法事,那天我戴着周娘娘给我买的银手镯,在火盆前烧金元宝和纸人,镯子熏得乌黑。
第三天,爹娘,舅舅,还有族里的一些亲戚都来了,气势汹汹的,牵着两条嗷嗷叫的黄狗,一窝蜂似地围住门口。
我爹说,“周娘娘,张家的彩礼钱俺们已经收了,今天必须带小眉走!”
我有些心慌,周娘娘仍然面不改色,“彩礼收了那就退,几年前小眉就归我了,怎么能一鱼两吃呢。”
说话时,一个妇女飞快地从人群里扑出来,搂着我的脖子不撒手,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哭着喊小眉啊小眉……我费劲儿地扒开她,大声说,“我没有爹妈,我认了阴公们做爹,我在周娘娘这里过得很好。”
她抹着眼泪,转脸骂骂咧咧,“死丫头,你以为周娘娘疼你?她要你给她女儿还魂哩!”
这话我九岁那年听到现在。
“你别说认阴公,你就是做了鬼,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指着我的脑门骂,“人家养你两年你就忘本忘根了是不是?!”
我没说话。
她索性骂开了,“彩礼钱咱给家里盖新房了,你要不嫁去,你要咱一家老小拿命还?!”
我说,“那就拿命还。”
这话叫他们炸开锅,大声嚷嚷着把我绑回去,说这样的话,太不孝!
周娘娘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把柴刀,率先大步上前抓住一条嗷嗷叫的黄狗,手起刀落地朝狗头劈下去,血溅满脸,一条血疤像活的大蜈蚣,一抽一抽。
各人都被钉住似的,瞪着眼,拔不动脚。
她面不改色,柴刀扬起来,劈下去,扬起来,劈下去,碎肉块、肠子、血,满地都是。末了,周娘娘说:家里的阴公们要吃肉的。
半夜里,周娘娘又往黄挎包里塞馒头和面饼,还有一块用油布裹好的烤狗腿肉。
她说,趁夜跑上山去,拐过树林子,一直到镇上,往城里走。
我说,我们一起吗?
她皱着眉,把我摁坐在炕上,用剪子把我的头发绞断,绞得齐脖儿。
我说,周娘娘,我做你女儿吧。
她说,我女儿被我亲手掐死了。
我说我知道。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时候她九岁,和九岁的你一样瘦,一样扎两条小辫子,衬一朵红珠花。”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天我去镇上赶集,回来看见那个猪猡就这么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她还那么小,那么小,裤子都撕烂了,下面一直流血,缩在角落里。”
周娘娘喃喃说,“她一直哭,她哭着喊我,娘,娘我好疼,好疼。”
我伸出手去摸她脸上的血疤,结了痂,可是皮肉剜掉了,是一条凹进去的深沟。
我说,“周娘娘,你疼吗?”
周娘娘其实好爱美,银镯子上缀着清脆的小铃铛,白布鞋的鞋垫上绣着蝶戏莲花,还给我戴红珠花,扎花辫。周娘娘拉开小抽屉,摸出一根尖尖的银簪子,然后伸过来贴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仰着头注视她,周围是昏而暗的灯,她忽而像庙会上的观音玉女,忽而是痴痴傻傻的疯子,地府里的周娘娘,她是一个女人,是貌美的周姑娘。
“好疼,所以你要走。”她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钻进山上的树林里,不知疲倦地走,头也不回地走。
周娘娘说,这座盲山有十万八千里,鞋子磨破了,就走出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问周娘娘,“那你呢,你会怎么样?”
“这是阎王爷该操心的事了。”她说。
后来我走到县城的火车站里,鞋子磨破了,走出村子,走出镇上,走出乡里到县上。
我想,大概有十万八千里了。
在排队买火车票的时候,听到旁边的两个人啧啧聊天,一个问,死了多少人?另一个说,听说大半个村子都烧了,早就说那女疯子是毒妇恶鬼了!
售票员问我,去哪里?
我说,哪个地方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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