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
这是一个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故事,善良单纯的苏小草面对高考落榜、恋人和闺蜜的背叛重新给自己人生定位的故事。
图片来自网络1
蔚蓝的天空像水洗一样,映着院子里的洋槐树。洋槐树已吐出绿得亮眼睛的嫩芽芽。
春天来了,太阳暖暖地照着沙土堆上那些打垫窝的老母鸡。老母鸡的翅膀时不时地扑打在沙土里像刷锅一样,有时它也用那浅黄色的喙插在身上梳理一下,然后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叫声。
苏小草看了看那些悠闲自在的老母鸡们,心里好生羡慕。她觉得她现在都不如一只在沙土里打垫窝的老母鸡自在。
她脱掉身上的棉袄,换上了那件咖色的小西装,那是姐姐出嫁前穿剩下的衣服。因为姊妹多,苏小草从小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她穿着姐姐的旧衣服,觉得很合体,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地方,只是稍稍有点紧。她总是显得比姐姐稍丰满一些,不知情的总认为她是姐姐。她姐姐是妹妹。
白色的低领毛衣把她那圆中带方的脸衬托得光亮亮的,就连她眼珠的瞳仁里也都是她白毛衣的影子。咖色小西装让她显得很精神,干个活还穿这么讲究。
她娘总说她臭美。
她很懂事,她正在替父亲出粪。
马棚里的粪已经有几天没有出了,粪堆堆得像是一个小斜坡。枣红马站在那里总有种向下冲的感觉。
父亲忙,顾不上。自从小草下学后,她把她自己当成了个男人。她没有兄长,干重活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铡草是个力气活,她时常帮父亲铡草。院子里那匹枣红马很能吃,铡一下午才够吃上两天,大集体时,队里铡草的全是爷们。现在,连苏小草这个弱女子都会铡草了。
铡麦秸,擩麦秸,拉土垫宅子。她像个男孩子,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男孩子。”
父亲没有儿子,她权当是个儿子。
擩麦秸的时候她母亲蹴在那里,双手掐紧麦秸擩进铡刀里,铡刀飞快,手起刀落,细碎的麦草落在铡框的另一边。一下,又一下,咔嚓,咔嚓地铡了半下午。
苏小草后背上出了汗,湿漉漉的。麦秸很刺挠,让她痒得难受。小草铡麦秸的时候唯恐铡到母亲的手。
有时她会和母亲替换着擩麦秸,母亲也唯恐铡到小草的手。小草擩麦秸时她娘总是嘱咐不停。
父亲在家时父亲也铡,牌场上的麻将声,总会让他分心,父亲喜欢搓麻将。牌友在院子外呼叫父亲的声音时常让小草不开心。
苏小草舞动着手中的铁锨往架车子上不停地装粪。 马棚里的粪尿发出刺鼻的臭味。
父亲在一旁忙着盖小厨房,他挥动着手里的瓦刀,往土坯上抹着泥膏一块一块地砌起来。
父亲干着手里的活念叨着:“小草儿,你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我年纪大了,你要是个男孩,说不定也该成家娶媳妇了。”
父亲一边干活一边感慨,母亲在一旁有时也帮衬着唠叨上几句。
苏小草不吭气。她只是努力地出粪。她好像是在赎罪,又好像是在赌气。赎没有考上大学的罪,赌没有考上大学的气。
小草本来学习不错,可是她很恐惧考场。每次到考场上她都如同喝醉了酒一样,头昏眼花,没精打采,考场恐惧症最终把她带到了泥坑里。
她落了榜。
她爹说:“给你三年时间,三年要是考不上,就在家里帮爹干活。”
小草嘴上虽然说愿意可心里却是那么不甘心。十二年寒窗付水流,小草想想心里就难过。
她想复读,可她没有去。
2
温暖的阳光洒满整个院子,枣红马站在那儿,眼睛被阳光照得闪了又闪,那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它的大眼睛,它不断从鼻孔里发出啼啼的声音,时不时地弹了一下蹄子,用尾巴甩了一下身上的蝇子,像是对小草父亲的话感到不满。
小草从来不敢对她父亲不满,父亲很严厉,她从小就怕父亲。
小草把一架车一架车的粪掀到院子的外面,累得脸上挂满了汗珠,她那有点婴儿肥的脸此时更显得红扑扑的,像是抹了红胭脂。此时她想坐下来歇歇,让那红胭脂似的脸褪褪色。
小草正想休息的时候大门口来了个穿风衣的女人,身材苗条又不失丰满,微微发黄的烫得打卷的短发齐着脖颈,脖子里扎着个黄色小丝巾。银灰色的风衣系着腰带,显得她的身材更加窈窕。一看那张脸就是精心捯饬过的,两腮敷了粉抹了胭脂,嘴唇涂了口红,花枝招展地打扮像是从花丛中飞来的金凤凰。正在出粪的苏小草被她比得像个柴火妞。
她笑眯眯地来到苏小草面前,很熟悉地打着招呼。小草细看原来是初中时的同学柳晓云。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柳晓云了。小草不知道柳晓云来找她有什么事?她说针对回乡的高考落榜生做个社会调查。
她现在刚中师毕了业,分到了县里一个小学校任舞蹈老师。不知为什么苏小草在光鲜亮丽的柳晓云面前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
当她们正谈到兴头上时,柳晓云面带神秘地对苏小草说:“有个人想见你。”
苏小草拗过头往外一看是王铭阳,正从大门外往院里走。 苏小草红着脸不知该怎样面对他。她已经有一年多没给他写过信了,他也没有联系过她。
分了手的人是不可能再联系的,苏小草总是认死理。
她不知道王铭阳此刻为什么又来看她?他们已经分了手。分手的人不知道还算不算是朋友?
苏小草看着王铭阳也是穿一件银灰色的风衣,和柳晓云的一模一样,傻子都能看出来那是情侣装。
苏小草真不知道柳晓云是什么意思,既然是朋友,既然知道苏小草和王铭阳谈过恋爱,既然知道苏小草和王铭阳分了手,为什么还要和王铭阳一起过来看她,是来显摆?是来示威?还是来请她当伴娘? 名义上是做社会调查,其实她是在羞辱苏小草。
王铭阳的到来,让苏小草心里很痛,如针扎般的痛。特别是看到柳晓云和王铭阳的那身情侣装时。她的心像是被出粪的铁锨狠狠地拍了几下,瞬间拍出了鲜血。血淋淋的心流着泪诉说着那曾经的过往。
是她先认识王铭阳的。他们是同班同学。 十八岁的年龄让苏小草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
那年正要高考,上了没有几个月的王铭阳却突然报名参了军。苏小草不知道王铭阳为什么放弃高考去参军。她望着王铭阳空空的座位心里也是空空的。后来苏小草接到了王铭阳的来信,他说他想圆一个军校梦,他还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本来王铭阳就对苏小草有好感,虽然小草长得不是很漂亮,可是王铭阳还是很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
她记得当她接到王铭阳的来信时,她拿着信跑到校外空旷的田野里偷偷地读一遍又读一遍。苏小草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给王铭阳写了回信,她不知道她对王铭阳的这份痴情能维持多久。因为她知道,王铭阳是有未婚妻的。他信上说,他的入伍也有对婚事不满的一部分,他父母给他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
苏小草既矛盾又痛苦,她喜欢王铭阳,可她又不想做第三者。她把她的心事告诉了她中学同学柳晓云。
她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柳晓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左右某些人的枷锁,要是一个人真心爱另外一个人,他不会因这个枷锁而放弃自己所爱的人。” 听起来柳晓云的话不无道理,可是苏小草时时觉得自己像做了偷东西的贼一样,在任何人面前都抬不起来头。她觉得她爱王铭阳爱得是那样辛苦又卑微。
3
苏小草腼腆地对王铭阳说:“转业啦?啥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不久。”王铭阳没有穿军装,换上了便衣,穿上了苏小草不愿意看到的风衣,那风衣居然和柳晓云的风衣同款同色。她不知道他啥时候和柳晓云在一起的。是他们恋爱的时候还是分开的时候。虽然这些都不重要了。可是苏小草还是想知道。
王铭阳在苏小草面前显得有点不自在。
“退伍了吗”?来走亲戚的姐姐抱着外甥女凑过来很礼貌地和王铭阳打招呼。
“是的,退伍了。”王铭阳应着。
小草这才意识到,姐姐的问话和她的问话是有区别的。她不知道退伍和转业哪句更合适,更正确。
“叔叔呢?”王铭阳居然问起了小草父亲。
小草父亲在那里继续砌他的土墙,他不想理会王铭阳。本来小草成绩好好的,最终让小草落了榜。
小草父亲半弯腰半蹴在那里,一副不屑的样子。王铭阳拿出来的烟又尴尬地放在了上衣的口袋里。小草打圆场说:“他正忙。”
也许是受到了小草父亲的慢待,柳晓云临走时对小草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劳你大驾了,还让你送到大门口。”
“铭阳你往哪里走?”柳晓云对王铭阳命令式的称呼让苏小草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知道这是柳晓云在扳面子,扳小草父亲没理王铭阳的面子。同时她也从侧面告诉苏小草她和王铭阳不一般的关系。
王铭阳推着个新自行车像个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小草也无奈地笑笑,她觉得柳晓云的话有点带着醋意地挑衅。
她知道,王铭阳手上的自行车一定是给柳晓云买的订婚礼物。这礼物本该属于她的,可是它却成了别人手中的猎物。
她的心中滑过一阵从未有过的自卑和悲凉。 她挥挥手,看着这对即将结婚的恋人。 苏小草心中五味杂陈。
她望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她骂自己没出息。
她觉得是柳晓云抢跑了她的王铭阳,她心中充满对柳晓云说不出来的怨恨。
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
怪不得在她高考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王铭阳的信,原来是她从中捣鬼。她也恨王铭阳,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她怎么会看上他?是她苏小草瞎了眼。
苏小草心里很后悔,她觉得她不应该和王铭阳谈一场没有结局的恋爱。 当初苏小草是那么信任柳晓云,她把自己和王铭阳的事统统都告诉给了她,没想到,她在后面会抄她后路。这算什么闺蜜?
没事的时候,苏小草坐在门墩上发呆,一发呆就是大半天。她爹娘真怕她憋出好歹来。
4
苏小草帮母亲套被子的时候,母亲冷不防地说了声:“小草,你年龄不小了,有合适的人家咱就定下吧,那个柳晓云和王铭阳人家都结婚了。”
母亲的话虽然无意,可苏小草听过之后,脑子还是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母亲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其实,小草早就放下了。可是当她听到他俩结婚的消息时,她还是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
晚上她听着收音机里的《枉凝眉》,枕头湿了一大片,这辈子她不知她欠了他什么?他要赚取她那么多眼泪。
她要走出去,寻回自己失落的梦!她不想再堕落下去。 她不想重复父辈的祖业,她是个有抱负的女孩子,她的梦想还没有开始,怎能就此了结。她虽然爱这片土地,可她不能就此束缚在这里。
她的父亲也在想方设法托人给小草找合适的工作。
偏巧县里乡镇企业局正在招聘去外地学习制造电珠的技术。
苏小草报了名。
5
苏小草和一群去学习技术的女孩子坐上了去邑城的东风大卡车。邑城不远,离老家也就百十公里。
春天的风还是有点凛冽,坐在大卡车车斗里脸被吹得生疼。每个女孩子的头发被风吹得都凌乱乱的,飞扬的发丝伏在脸上,像是一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枯草。 三十多个女孩子挤在一起,下面坐着自己的行李和包裹。小草没拿多少东西,除了一套铺盖,两身替换衣服,她啥也没带。她不像有钱的女孩子那样,嘴里吃着这样或那样的零食。她只是净净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想着。
望着蓝天,看着树木,看着地里劳作的农民,她在想她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她出去了,如挣脱笼子的小鸟。她要混出些名堂来,不然她出不了心中那口憋闷的怨气。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王铭阳,想起了柳晓云。
卡车里的女孩子彼此之间还是有点陌生,一路上她们没有多少交流,眼神相对时也只是会心地笑笑。 前面司机楼里坐着带队的领导,一个男人和一个司机,司机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
司机楼里的男人是年龄稍大点的老边,老边是带队的,人人都喊他边经理,是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干部。
310国道上正在修路,白色的石灰粉掺杂着泥土撒在路的另一边,压路机轰隆隆地工作着,身后飞起满天尘土,随着耳边呼呼的春风吹到大卡车上,一路同行的女孩子用手中的丝巾蒙上了头。
路边干活的民工浑身都是白白的石灰粉,大卡车呼啸而过时,车后传来一阵尖叫的口哨声。
随着卡车的加速度,那一个个民工都成了小草眼中的小黑点,越来越远的小黑点。
一路颠沛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女孩子纷纷跳下车,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女生宿舍里。
6
这是一个有很大院子的工厂。厂的大门口朝西,横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邑城县特种电珠厂”的字样,非常醒目。
北边的耳房是保安室,靠南边的一溜房是这家厂子里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对面是宿舍,是专门给来学技术的外地人安排的。
大三间的房屋,像农村家里的大堂屋一样。房间里放置了几十张木头床,床上没有席子,很简陋的样子,房间的入户门关闭的时候是往里收的那种。苏小草看到那种门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心里想要是有坏人闯进来,那门都来不及往里收。苏小草老是这样想,她时刻缺乏安全感。
苏小草把行李放在了靠西边的床位上,女孩们把行李放下后,相互之间好像没有了在大卡车上的那种陌生感,她们互相攀谈起来。剪短发的那个女孩像个假小子,高挑的个子,白白净净,正往苏小草这边指指点点地说:“你看那儿有个红粉佳人嘞。”小草听到这儿脸一阵绯红,笑着和那个女孩打个招呼,后来才知道那假小子似的女孩叫谢小夏。
正说说笑笑的时候,院子里开过来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车子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位微胖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白净的脸显得很庄重。头发很稀,一副快要谢顶的样子。
屋子里歇息的女孩子说:“厂长来啦,厂长来啦。”
那位被称为厂长的男人走进了女生宿舍,临时开了个会说:这次来培训学习技术,是县里乡镇企业局举办的,大家一定要尽心尽力好好学习。他本人姓程,是投了好几百万的法人代表。
女孩子听到他这样自我介绍都投去了羡慕的目光,认为这男人真能干,年轻轻的就拥有几百万资产,真是人生赢家。
因为已过了饭时,伙房里也没有准备,女生们去街上随便买了点东西吃。下午两点多重新集合去车间里观摩学习。
7
苏小草随着人群走进电珠车间。这是一个共有六道工序的制造车间。
第一道工序是烫珠。天蓝色的如微细挂面一样的磁芯放在高达四百八十度的氢油火焰上,往古铜色的杜美丝上点珠。距离,力度都要刚刚好,不然做出来的电珠就不会发亮。这是一个技术活。
第二道工序是剪丝。剪丝很简单,不需要技术,只要熟练就行。
第三道工序是轧丝。这也是个技术活,细细的钨丝比头发丝还要细,用镊子夹住放在被剪好的杜美丝上,用脚踩一下机器,把钨丝上的小黑点轧在杜美丝上。力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会把钨丝弄烧造成电珠不亮,太小了会轧不上粘合不到一块。这道工序也是个技术活。
小草看罢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看来学技术比考大学还难。
第四道工序是吹泡。长八十公分的大玻璃管放在氢油燃烧的灯火上熔断烧成一个红球球然后用嘴对准玻璃管的另一头吹出一个洞,然后用小接脚管往大玻璃管上接通,然后再熔断放在火上烧匀,用嘴对准小接脚管吹出小灯泡泡顶,然后再烧,再用嘴吹成整个灯泡。工序挺麻烦,挺复杂,也不好操作,看来需要学习一段时间。
下面的工序就是排气和验光,挺简单。 一个小小灯泡没想到工序这么复杂,小草想想干什么都不容易。上学时曾是那么优秀,学技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三十个女孩子被分到车间里各个不同的工位。苏小草被分到了吹泡车间。她们先从吹空泡开始。
教她们学吹灯泡的老师是两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是漂亮的梅花老师,一个是身材微胖的祁秀珠老师。
苏小草就跟祁秀珠学习。论起年龄苏小草比祁老师还大几岁,苏小草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是姐姐却让一个比她年龄小的女孩教技术,假如自己不读高中,中学毕业直接读技校,也许自己已经是做师傅级别的人了,工资也能抵个中级知识分子呢。
小草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个不小心滚烫的被冷却的红玻璃碎屑蹦进了小草的胳膊上,烫得小草头上直冒汗。再看看旁边的石静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一脸的不屑,她旁边的程厂长和石静坐在一起。
程厂长说:“把袖子往下甩一下。”
小草忍着烫得生疼的胳膊说:“没事。”
小草这时才注意到身边的石静,单眼皮,皮肤很白,大约一米六的个子,眼睛虽然是单眼皮,长得还算漂亮,看起来那个程厂长有点喜欢石静。他总是坐在石静的身边。
8
苏小草除了看书学习还算聪明,学技术还是头一回,因此她特别用心。为了能尽快掌握这项技术,每天她都会在手里握上几根小玻璃管在那里反复练习。
成败在此一举,她要利用这次机会给自己翻身,她不能让自己蒙上那层被人耍弄的耻辱,王铭阳的背叛让她时刻有种想复仇的念头,她要成为女强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强人。她要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她要让他后悔。苏小草看着桌面上灯罩里的灯火,望着那跳跃的火焰,感受着那四百八十度的高温。在那火焰里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她拿起玻璃管对着那烫人的火焰用嘴吹了一下被融化了的红玻璃……小小的灯泡雏形在她手里诞生,就好像诞生了一个新的生命。她也蜕变成了一个新的生命。
她成了一个技工,一个能挣钱的技工,她要用她挣的钱给她的父母,她不能让任何人瞧不起她。想到这些苏小草心里顫了一下,她好像看到自己已成了人上人,她为自己的人生扳回了那失败的一局。
技术培训进行到一个月时,程厂长说由于他工作繁忙,顾不上厂里的事情,他要在这三十多个学员中挑选厂长和管理人员候选人,经过选举最后由他任命。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女孩子都在床铺上玩扑克牌,只是不见了石静,寝室管理员问她去哪儿了?有人说她去洗澡了。
苏小草睡觉很轻,那个不安全的入户门始终让她睡不踏实。
石静一夜未归。
苏小草不知她睡到了哪里?
第二天下午,厂长选出来了,是石静。屋里的人都为她欢呼,只有苏小草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脸茫然。她本来也是厂长候选人。
程经理开着绿色吉普车带着新当任厂长的石静去N市买东西,苏小草觉得好没面子,失落的心让她觉得颜面扫地。
培训即将结束时,邑城电珠厂的厂长说:“你们得培训个有能力的人做统计。”程经理和学员们一阵酝酿之后,众姐妹选举了苏小草。
石静得知苏小草被提升为做统计员的时候,心里一阵不舒服。
不知为什么石静把苏小草看成了竞争对手。其实苏小草一点也不稀罕那个厂长位置。她只想好好挣点钱,给父母减轻点负担。
9
新厂子建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女孩子都穿起了漂亮的裙子。
苏小草也买了件漂亮裙子,藏蓝色的。上面配了件白色的、很时尚的汗衫。长发飘逸,婀娜多姿。三百多人的小工厂里,苏小草是那么引人注目。
小姐妹们都恭维她,给她说好话,众星捧月般地围在她身边。 苏小草知道女孩子的心思,她们无非想让自己在统计时给她们做出确切的数字,发工资时多拿点钱。小草心里明白,她做的是良心账,不能给任何人弄错账,那样会毁了姐妹们的情义。
刚开始的新厂很艰难,没有啥盈利,工人一直发不上工资,有好些坚持不下去的小姐妹都退了押金不干了。程经理很着急,如果再不出成品,走不出去货,厂子就很难生存。
程经理又召开了干部会议。石静一马当先地表了态说:中秋节之前一定要出成品,不然她这厂长就不干了。
苏小草说:“当务之急,我们也可以用我们优秀的学员当老师搞培训,去周边区县拉生源,扩大我们厂子的再经营。这样在保持自己职工不流失的基础上,也可让企业多些盈利。”
程经理采纳了苏小草的建议。石静的脸瞬间变得红了起来。
炎热的天气把整个车间烤得像个大蒸笼,车间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女工们只能靠工位上风机的风管来借取那一丝丝的凉意。
统计员办公室设在了车间里,里面的温度比车间里还要高,还要闷热。苏小草每天不停地记录,不停地查货、查账,唯恐弄错一星半点,刺鼻的氢油味让苏小草差点晕倒在简陋的办公室里。
石静仰仗和程经理的微妙关系,不断找苏小草的麻烦。夜里下起了大雨,车间上面漏了水,洇湿了仓库里的钨丝,石静嘟噜着脸拿被雨淋湿的钨丝说事,说给厂里造成了损失。苏小草说房子漏雨是厂里房子的问题怎能怨她?石静说发工资时要扣苏小草的一部分工资,包赔厂里损失。
苏小草气得想立马辞职,转念又想,我为什么要辞职,我要干出个人样来,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苏小草又想起了柳晓云。她觉得石静简直就是柳晓云的翻版。
厂里的小姐妹都来开导苏小草,说小草姐别生气马上就有好找看了。
夜里凌晨一点,程经理的老婆来厂里查岗,把石静堵在了那个带走廊的办公室里。
啪、啪、啪的摔杯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还有男人与女人的打斗声。女生宿舍里的女工她们都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
那些向苏小草透露信息的女孩子是程经理老婆的亲戚。
后来程经理和他女人离了婚。他女人咬掉了石静的一个手指头。
10
苏小草被石静派去联系周边区县生源的培训业务。
苏小草第一次出远门,她坐上了那拥挤的公交车。她忍受着晕车的痛苦去省城北边的滑县、浚县,去省城南边的固始、南召,去周边的淮阳、杞县,她感受着那里热情好客的人们,她们待她像亲人一样,她知道她们多么想学一门技术,一门生存的技术。她去联系她们企业局的领导,她在外面吃百家饭,住便宜的旅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苦行僧,一个修行中的苦行僧。她很满足这种生活。
当一家又一家来培训的人员拥满整个小工厂时,苏小草真的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
苏小草遇见边疆的时候是在上班的那年初冬。
她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她往后一看是个身材高挑,浓眉大眼的小伙子。
苏小草疑惑地望着那个小伙子说:“我不认识你啊。”
小伙子说:“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小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小伙子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叫疆子,县里企业局的,知道厂里有个苏小草,很能干,所以就来厂里考察一下。”
苏小草受宠若惊地看着那个叫疆子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实诚的小伙子。一身笔挺的西装,扎个小红领带,穿得像个新郎官似的。怪不得人家一见穿西装的都叫农民企业家。小草为疆子的那身西装感到好笑,认为他是故意为见小草而穿的。
看起来西装总不如风衣那么时尚。苏小草又想起了王铭阳的那身银灰色风衣。
苏小草是为一位邻居买药见到疆子的。厂里的废气污染了邻居,邻居咳嗽,生了病非要厂里给买药治疗。石静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苏小草。
疆子说他正是为这事来的。 厂子不能建在居民区,年后要搬离,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疆子去厂里下达了通知,并且主持召开了干部职工会议。
苏小草坐在那里似听非听会议的内容,她不知道那个叫疆子的是什么来路?后来有人叫了他一声边主任,才知道他叫边疆,他可能就是那个带队的老干部的儿子吧。
正如苏小草所猜,边疆就是边经理的儿子,小草不知道边疆看上了她的哪一点?
当边疆再次来厂里找小草时,那些上班的小姐妹都嘻嘻哈哈地围上来看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她们不停地夸赞边疆长得帅,长得漂亮,说得一个男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连走路都有点发飘。
来年的“五一”节,苏小草和边疆举行了婚礼,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婚礼上假小子谢小夏和厂里的小姐妹作为娘家人来给小草当送客。
厂子里氢油的气味时时让苏小草感到憋闷,为了改善一下环境,边疆和苏小草又办了一个服装厂。
数年后他们开着车路过了一个学校的门口,校门口的减速带让他们放慢了速度。慢开的那一瞬间苏小草看到了柳晓云。
瑟瑟秋风中,她看到柳晓云骑着个两轮电动车,一张脸像是被风吹干了的核桃,低垂的眼袋像两只蝴蝶贴在她的眼睑下,前额的头发稀疏得好像谢了顶的秃子。身上天蓝色的毛领外套裹着她那已发福的身体。
那熟悉的颜色是她读高中时,王铭阳最爱的颜色,小草就有一件天蓝色的外套,只是她多年已经不穿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