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甸园的蛇
布丽安娜推开小木屋的门,先停下来小心倾听房间里是否有啮齿类动物啃咬之类的声音。她有一次径自走进黑魆魆的小屋,差点踩到一条小响尾蛇身上。那小东西和她一样吓得够呛,慌慌张张地窜进了壁炉间的石缝里。自那以后,她就学到了教训。
这次房间里倒是没有仓鼠或者老鼠逃窜的声音,却是更大的家伙,溜光水滑的身影翻出了窗子。太阳刚刚开始西斜,房间里的光线还够亮,恰好看到她用来存放烤花生的柳条篮子从搁架跌在地上,里面的存货掠夺一空,地上满是啃碎的花生壳。
一阵沙沙声传来,她定住了脚步。又来了,紧接着是“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墙根另一侧掉到了地上。
“你个小王八蛋!”她大叫起来,“居然闯进了我的食品柜!”
她怒火中烧,抄起扫帚大吼一声冲向小屋旁边的披屋。一只肥硕的浣熊正心满意足地大嚼一条熏鲑鱼,一见到她,丢下猎物,好像个被追债的胖银行家一样,慌不择路地从她两腿之间吱吱叫着逃窜了出去。
她简直感到肾上腺激素冲顶,疯狂咒骂、挥着扫帚弯腰在废墟中抢救剩余的物资。浣熊一般不像松鼠破坏那么大——松鼠不光吃还会搬家,但浣熊的胃口却要大得多。
天晓得这家伙进来多久了;这混球已经舔光了罐子里所有的黄油,从房梁上拉下了一大串熏鱼——这个肥家伙还真有些杂技演员的本事!还好,蜂蜜被小心地存放在了三个不同的罐子里,只有一个被抢劫。但所有的蔬菜块茎都散落在地板上,一大块新鲜的奶酪几乎不剩下什么,还有一罐宝贵的枫糖头朝下打翻在地,完全渗漏进一块布满尘土的凹槽里。清点出的这些损失越发让她悲愤,她愤愤地攥着一枚土豆,抓狂地掐着土豆皮。
“该死!该死!该死混蛋的畜生!”
“谁?”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吃了一惊,转身丢出了手中的土豆。没想到却是罗杰;那土豆迎面砸到他的前额,惊得他向后一震,紧紧抓住了门框。
“啊哦!老天!啊哦!你他妈这是在这里干啥啊?”
“浣熊,”她退后了一步,让光线照进昏暗的小屋。
“它把枫糖都偷了?这臭流氓!你有没有抓到这混球?”罗杰一只手死死按着额头,朝披屋探进身,四下寻找着那只带毛的家伙。
看到自己的丈夫也和她先前一样怒火中烧,不知怎的,自己的火气倒消散了不少。
“没有,让它跑了。流血了吗?小杰去哪儿了?”
“应该没流血,”他小心翼翼把手拿开瞥了一眼。“哇哦!姑娘,你这手劲儿也太大了点儿吧。杰米在麦克奇里瑞家。莉齐和威姆斯先生带他去庆祝森佳订婚了。”
“真的?她最后选了谁?”愤怒和惋惜一下子被抛到了霄云外。尤特·麦克奇里瑞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人,一直都按照自己的评判标准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挑选伴侣——土地、财产、社会地位排在最前面,年龄、外貌和个人的魅力嘛永远往后放①。毫不奇怪,她孩子们也许另有看法,但尤特那股女人的蛮力可不容质疑,其他两个女儿英珈和希尔达都嫁给了母亲点头的男人。
小女儿森佳嘛,显然也自有打算,但也同样不敢表露出反抗之意。几个月来,她一直在两个候选的求婚者之间犹豫不决:海因里希·斯塔希,一个从贝塞尼亚来的干劲十足的穷小子,居然还是路德教会的!罗尼·辛克莱,箍桶匠;按照山庄的经济标准,绝对算是个小康。在尤特眼里,罗尼比森佳大上三十岁的事实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过去几个月来,关于森佳·麦克奇里瑞最终会花落谁家一直都是山庄一带的热门话题。布丽安娜知道好多人都为此纷纷下了赌注。
“那到底谁是那个幸运小子呀?”她再次问道。
“布格太太也不知道啊,她现在都抓狂死啦,”罗杰忍不住笑起来,“昨天一大早曼弗雷德就来把他们接走了,布格太太当时还没来大宅干活哪,莉齐就在后门上留了张字条——可她没说谁会是那个走运的新郎。”
布丽安娜瞥了一眼正在西下的太阳;太阳的身影已经不见,但光线依旧从巨大的栗子树枝丫间投射到院子里,让庭院里春天的草地如同深绿色柔软的天鹅绒一般。
“看来我们得等到明天才能知道结果啦,”她自己也不禁觉得有点遗憾。麦克奇里瑞家离这里有足足五英里;要走到那里天肯定已经黑透了;现在尽管雪已消融,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人愿意在夜里走山路,更何况这理由不过是“好奇”。
“是啊。你要不要去大宅吃晚饭?麦克唐纳少校来了。”
“哦,他啊。”她沉思了一下。她倒是愿意听听少校带来的新闻——听听布格太太一边做晚饭一边说点事情也不错。可是,在经历了三天辛苦的骑行,以及眼下披屋这一片狼藉后,她一点应酬的兴致也没有。
她突然留意到罗杰正小心翼翼地避免表露自己的意见。他伸手到放冬季贮藏苹果的搁架上,随手捡起一只,手指有些无所事事地在那黄色的表皮慢慢捻动。那种淡淡、熟悉的心灵感应从他身上发出,仿佛默默暗示着这个晚上会是一个不用担心他人、孩子,只有他们自己在家的一晚。
她朝他笑起来。
“你那可怜的脑袋怎么样啦?”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夕阳的一点光辉跃过他的鼻梁,让他眼睛发出盈动的绿色光芒。他清了清嗓子。
“我想,要是你愿意的话,”他有点踌躇地说,“你可以吻它一下。”
她踮起脚尖温柔地照做,扫开他眉间浓密的黑色头发,印下一吻。那里明显肿起了一小块,不过还没有开始淤青。
“好点不?”
“还没有。最好再试一下。也许再低一点?”
他的手落在她隆起的臀部,把她拉近自己。她几乎和他一般高;她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的好处,不过此刻又有了崭新的发现。她轻轻扭动着,陶醉着,罗杰急促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不要那么低,先别那么低。”
“哼,真难伺候。”她轻哼了一声,吻上了他的嘴。他的嘴唇很柔软,但带着灰烬的苦涩和一点泥土的潮湿气味——她也一样。这让她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点。
他的手一直轻轻托着她的后背,侧过身去,一只手指从倒扣的枫糖罐子里蘸了一下,回身轻轻涂抹在她的下嘴唇和自己的嘴间,俯身重新吻上她,这一次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甜蜜。
“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看到你赤身裸体了。”
她闭上了一只眼睛,有点不置信地看着他。
“大概三天。我想没有那么难忘吧。”脱掉那身穿了三天三夜的衣服实在让人大松了一口气。尽管脱了个精光而且匆忙洗刷过,她还是能闻得到自己头发里的尘土,感觉到脚趾间的风尘仆仆。
“哦,可不是。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好久没有在白天和你做爱了。”他侧身躺着,面朝着她微笑,一只手轻轻从她腰间的曲线慢慢滑到隆起的臀部。“你不知道你看起来多可爱,赤裸着身体,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一片金色,你完全就笼罩在这片金色里。”
他闭上了一只眼睛,好像那光线让他炫目一样。她动了动身体,阳光照到了他的脸上,让他睁着的那只眼睛仿佛翡翠一般。
“哼呣——”她懒懒地抬起手拉近他的头亲吻他。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感觉确实有点怪——几乎有些邪恶。通常,他们在晚上做爱,等杰米睡着后,在壁炉的阴影下小心地耳语,偷偷摸摸地在被子里褪下睡衣。尽管杰米通常睡得死沉,被子底下的他们总能留意到身边小小深沉的呼吸。
此刻她有些奇怪地意识到了小杰的缺席。感觉不到孩子在身边,感觉不到那小小的身躯,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分离的陌生感。这种自由自在地做爱确实很刺激,可也让她感到一阵不安,好像自己把一件宝贵的东西错漏在了别处。
他们没有关门,可以享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拂过肌肤。此刻太阳已经几乎全部沉下,但天空依旧如浓稠的蜂蜜一般,带着寒冷的阴影。
一股冷风从暗处吹进窗子,穿过小屋,砰地一声撞上了房门,把他们一下子淹没在了黑暗中。
布丽安娜倒抽了一口冷气。罗杰也惊讶地嘟囔了一声,翻身下床去开门。他打开房门时,她贪婪地吸进一大口新涌进的空气和阳光,方意识到刚刚门撞上的时候自己竟一直屏着呼吸,好像那一刻被埋入了坟墓一般。
罗杰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站在门口,撑着门框,任由风儿吹拂自己卷曲的黑色毛发。他的头发依旧绑着辫子,并没有解开;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走到他身后,解开那皮绳,让自己手指插入那一头浓密柔软的黑色中。那黑色的头发,大约是源自远古的西班牙人血统,他们航行到凯尔特触礁后,在那片岛国定居下来。
她的行动先于她的意识;在她这么想之前,她已经在轻轻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捡出头发里夹杂的小小黄色柳絮和嫩枝。微风和她的手指让他忍不住轻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的身体十分温暖。
“你已经晒成农民黑啦,”她一边说,一边抬起他脖颈的头发,亲吻他的脖颈根部。
“是嘛。难道我不是农民吗?”他的皮肤在她嘴唇下轻轻抽动,仿佛马皮一样。他的脸,脖子和上臂经过一个冬天颜色淡了一些,但依旧比后背和肩膀要深得多;腰间有一条淡淡的印记,之上是柔软的鹿皮颜色,之下则是一片苍白。
她拢住他的臀部,感受着那高耸坚硬的圆润,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后朝她倒了一些,那样她的乳房可以抵着他的后背,下巴歇在他的肩头,眺望着户外。
此刻还勉强算得上是白天。最后一缕夕阳透过栗子树的树干横扫过来,让树叶柔软的绿色化作火焰一般,在硕长的树影间摇曳。此刻已经接近夜晚,但毕竟是春天;鸟儿依旧在外面,追逐欢叫求爱。一直嘲笑鸟在附近的树林间欢唱,歌声里混合着绵长的颤音,液体的流动和古怪的嚎叫,让她觉得这鸟儿的声音一定学自她妈妈那只猫儿。
空气开始变得有些刺骨,她的胳膊和大腿上升起阵阵鸡皮疙瘩——但抵着罗杰身体的部分依旧十分温暖。她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的手指慵懒地抚弄着他腿间浓密柔软的灌木丛。
“你在看什么?”看到他的眼睛此刻定在了庭院远处,她轻柔的问道,那里有一条小路直伸进森林深处。小路的尽头一片昏暗,此刻被一大片松树的阴影遮挡,但那里空荡荡的。
“我在留神哪里会冒出来拿着苹果的蛇呢,”他说着笑起来,又清了清喉咙。“你饿了吗,我的夏娃?”他的手落下拢住了她的。
“我们去吧,好不好?”他一定饿坏了;他们只在晌午是匆匆吃了点点心。
“嗯,是饿了,不过——”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手指紧紧扣着着她的。“你可能觉得我有点疯了,不过——你说我不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去把小杰接回来怎么样?我就是,就是觉得他回来的话会好一点。”
她紧紧捏了捏他的手,感到心跳也轻快起来。
“我们一起去。我觉得这主意好极了。”
“也许吧,不过去麦克奇里瑞家可是要五英里呢。我们到那里前,天肯定就黑透了。”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微笑起来,他转过身,身体扫过她的乳房。
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一侧移动,她迅速抓了过来。那是一只小毛毛虫,如树叶一般碧绿,此刻扭曲成一个S型,徒劳地寻求庇护。
“是什么?”罗杰侧到一边,眯起眼睛看她捉到的东西。
“找到你那条蛇啦。我想它的确是在找苹果呢。”她把那小东西引诱到手指上,走出屋门,蹲下来放它躲进草丛里,掩护起那一身生动的绿色。不过此刻那草地已经沉在阴影里,只那么一下,太阳落了下去,森林一下子没有了生命的颜色。
她嗅到了一线烟味;那是大宅烟囱的炊烟,但她的咽喉依旧因那焚烧的味道而收紧。突然,那种不安变得更加强烈。光线褪去,夜色升起。嘲笑鸟已经沉寂,森林看起来充满神秘和危机。
她站起身,伸手摆了摆头发。
“我们走吧。”
“你不先吃晚饭吗?”罗杰拿着马裤,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夜色的寒冷已经直抵双腿。
“不,我们走吧。”除了杰米,其它都不重要,他们一定要再在一起,一家人。
“好的,”罗杰看着她温和地应道,“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先穿一片无花果叶子,以防路上遇到手持烈火宝剑的天使哦②。”
①看小说第五部第二章,詹米帮助麦克奇里瑞解救下儿子曼弗雷德时,麦克奇里瑞夫人看到詹米的大个子,立刻就想结亲家,给自己的三个女儿找个女婿。但很遗憾,詹米只有一个女儿。
②蛇、夏娃、苹果、无花果叶子,取自《圣经》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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